學達書庫 > 阿特伍德 > 別名格蕾絲 | 上頁 下頁
一〇


  §5

  門開了,一個男人走進來。這是一個年輕的男人,像我這個年紀或稍大些。這樣的年紀對男人來說算年輕的,可對女人來說就是年齡大了。到了我這個年紀,女人就成了老處女。但是,男人要到五十歲才是老光棍。而且即便到了那個時候,他們還可以找到女人,就像瑪麗·惠特尼過去說的。他很高,長胳膊長腿,但不像獄長的小女兒所稱的英俊。她們偏愛雜誌裡那些懶洋洋的男人,風度翩翩,看上去一本正經的,瘦瘦的腳穿著尖頭皮靴。儘管這個人是位紳士,或者近似于紳士,但他看起來富有活力。不過,這可不是時髦的特徵,並且他的腳相當寬大。我認為他不是英國人,但這很難說。

  他的頭髮是褐色的,自然地呈波浪形——也可說是難收拾的頭髮,好像無法梳平似的。他的大衣很好,裁剪得體;但不是新的,胳膊肘有幾處發亮了。他穿著一件格子花呢的背心。格子花呢自打女王對蘇格蘭感興趣,在那兒造了個城堡之後(城堡裡有很多鹿頭,至少他們是這麼說的)就時興起來了。但這時我發現他穿的不是真的格子花呢,只是一種有格子的布料,黃色與褐色的格子。他戴著條金錶鏈,所以雖然渾身皺巴巴的,不修邊幅,但他並不窮。

  他兩邊面頰沒有絡腮鬍子。這時他們有些人已開始留面頰絡腮鬍子了;我本人不喜歡那樣的鬍子。要麼唇上留小鬍子,要麼就留絡腮鬍子,要麼什麼鬍子也不留。詹姆斯·麥克德莫特和金尼爾先生都把臉刮得光光的,傑米·沃爾什也一樣(他還沒什麼鬍鬚可刮),只是金尼爾先生唇上留著小鬍子。我過去早晨清洗他刮鬍子用的臉盆時,總是要抹些濕肥皂(他用的肥皂很好,倫敦出的)在自己的皮膚上,抹在手腕的皮膚上,這樣一整天我都會有那種肥皂的香味,至少能保留到擦地板之前。

  這個年輕人進來後,把門關上。他沒鎖門,但是另一個人把門從外面鎖上了。我們兩人被鎖在這個牢房裡了。

  早晨好,格蕾絲,他說。我知道你害怕醫生,但我必須馬上告訴你我本人就是個醫生。我是喬丹醫生,西蒙·喬丹醫生。

  我迅速看了他一眼,然後低下頭來。我說,另一個醫生還來嗎?

  那個嚇著你的?他問,不,他不會來了。

  我說,那麼我猜你是來量我的頭的。

  我可沒想到要做那事,他笑著說;但他還是用種測量的眼光看了一眼我的頭。可是,我頭上戴著帽子,所以他什麼都看不到。他開口說話之後,我想他一定是美國人。他的牙齒很白,一個也沒掉,至少前面的沒掉,他的臉有點長,很瘦。我喜歡他的微笑,儘管他笑起來嘴唇一邊高一邊低,給人一種開玩笑的神情。我看看他的手,手裡什麼也沒有。手指上沒戴戒指。你是不是有個裝刀的袋子?我問。是一個皮的背包。

  沒有,他說,我不是一般的醫生。我不開刀。你怕我嗎,格蕾絲?

  我還不能說我怕他。說那個還太早了;還不知道他到底想要什麼。沒人會到這兒來看我,除非他們想要些什麼。

  我想讓他說如果不是一般的醫生,他是什麼樣的醫生。但是,他沒回答我的問題,卻說,我是從馬薩諸塞州來的。我是在那兒生的。後來我跑過很多地方,我在整個地球上到處跑,上上下下走來走去。然後,他看著我,看我是否明白。

  我知道這段是《約伯書》裡的,那是在約伯得疥瘡膿腫,遇到旋風之前。剛才那是撒旦對上帝說的一段話。他說這段話的意思一定是要來測驗我,不過他的測驗已太遲了,因為上帝已對我做過很多次測驗了。按說,到這會兒上帝也該累得不想再測驗我了。

  但是,我什麼話也沒說,只是傻乎乎地看著他。我能裝出一種很傻的樣子,這是我練出來的。

  我說,你去過法國嗎?所有時裝都是從那兒來的。

  我知道我讓他失望了。去過,他說。也去過英國、意大利、德國和瑞士。

  站在教養所的一個上了鎖的房間裡和一個陌生人談法國、意大利和德國是很奇怪的。一個到處旅行的人;他一定像小販傑裡邁亞一樣是個到處流浪的人。但是,傑裡邁亞到處走是為了掙口飯吃,可這些人已經很富了。他們到處旅行是因為好奇。他們周遊世界,到處看看;他們漂洋過海,好像鬧著玩兒似的。如果在哪一處情況不好,他們打點行裝就到另一個地方去。

  但是,現在輪到我說了。我說,我不知道你是怎麼和那些外國人交談的,先生,因為你不知道他們在說些什麼。那些可憐的人剛到這兒時說話就像鵝叫一般,不過小孩子很快就能說很好的英文了。

  你說得對,所有孩子都學得很快。

  他笑了,然後做了件奇怪的事。他把左手放進口袋,拿出一個蘋果。他慢慢向我走來,把蘋果舉在胸前,就像是有人拿著一塊骨頭給條危險的狗,想把它爭取過來。

  這是給你的,他說。

  我真渴,那個蘋果在我看來就像是一滴又大又圓的水珠,涼涼的,紅紅的。我可以一口把它喝下去。但我很猶豫;可後來我想,蘋果裡是不會有什麼壞東西的,所以我就拿了。我好長時間沒有自己一個人吃一個蘋果了。這蘋果一定是去年秋天的,放在地窖的一個木桶裡保存著,但看上去還算新鮮。

  我不是一條狗,我對他說。

  多數人會問我說這話是什麼意思,可是他笑了。他的笑只是一口氣,哈,好像他找到了一件丟了的東西。他說,是的,格蕾絲,我看得見你不是條狗。

  他在想什麼?我站在那兒,雙手拿著那個蘋果。這蘋果摸著都覺得很寶貴,像是個很有分量的寶貝。我舉起蘋果,聞了聞。它帶有一種戶外的氣味,讓我聞了就想哭。

  你不想吃了它嗎?他問。

  不,還不想吃,我說。

  為什麼不呢?他問。

  因為吃了就沒了,我說。

  實話說,我是不想讓他看著我吃蘋果。我不想讓他看到我餓。如果你需要什麼而讓他們知道,他們就會以此來整你。最好是什麼也不需要。

  他對我笑了一聲。你能不能告訴我這是什麼?他說。

  我看看他,然後把眼光移開。一個蘋果,我說。他一定認為我很傻;要麼他在玩什麼花招;要麼就是他瘋了。這就是為什麼他們要鎖上門的緣故:他們把我和一個瘋子關在一間屋裡。但是像他這樣穿戴的人是不會瘋的,特別是那條金錶鏈。要不,他的親戚或是他的監護人很快就會把錶鏈拿下來。

  他又撇嘴笑了笑。蘋果使你想起了什麼?他問。

  對不起,先生,我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這一定是個謎語。我想起瑪麗·惠特尼,想起那天晚上我們倆朝身後扔的蘋果皮,那是為了看看我們會與什麼人結婚。但我是不會告訴他這些的。

  我認為你清楚我的意思,他說。

  我的縫紉樣本,我說。

  現在輪到他什麼也不知道了。你的什麼?他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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