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特伍德 > 別名格蕾絲 | 上頁 下頁


  §4

  一杯冷水澆在臉上,把我澆醒過來。儘管醫生已經不在了,我還是尖叫不止。我被兩個廚房的女傭和一個園丁的助手按住,那男孩子坐在我的腿上。獄長太太已叫人把教養所的女看守叫來,她另外還帶來兩名看守。她在我臉上扇了一巴掌,我就不尖叫了。不管怎麼說,那並不是同一位醫生,只不過看著像罷了。他臉上是同樣的一副冷漠、貪婪的表情,充滿仇恨。

  對付歇斯底里一定只能這樣,太太,女看守說,我們對付這樣的陣發性發狂是很有經驗的。這個女人過去老發瘋,但我們從不姑息她,而是下功夫控制她的毛病。我們以為她已好了,這可能是舊病復發。不管他們多倫多的診斷怎麼說,她七年前在那兒是個狂暴性的精神病患者。您真幸運,當時附近沒有剪刀之類的利器。

  然後,那兩個看守連拖帶拉地把我弄回監獄的主樓,鎖進這間房間。他們要關到我恢復正常。可是我告訴他們現在帶刀的醫生不在了,我感覺好多了。我說,我只不過是害怕醫生,我怕他們給我開膛,就像有人怕蛇似的。但他們說,你的把戲該玩夠了,格蕾絲,你就是要別人注意你。他不會給你開膛的,他根本就沒有刀。你看到的不過是測徑器,用來測量你的頭的。你這下真把獄長太太嚇了一跳。不過,這也是活該,她已經把你慣壞了,已經把你變成了寵物,是不是?我們都不配與你做伴了。你是自作自受。在他們決定如何處置你之前,你會在相當一段時間裡得到特別的注意。

  *

  這間牢房只是在高處有個小窗戶,靠內牆一面裝有鐵柵欄。屋裡有個裝滿草的床墊。一個鐵盤子上有些麵包渣,一個裝水的瓦罐,還有個木桶,裡面什麼也沒有,是做便桶用的。我被關在這樣一間牢房裡,等著他們把我送到精神病院去。我告訴他們我沒瘋,瘋的絕不是我,但是他們不聽。

  單憑眼睛看,他們是不會知道什麼是瘋子的。其實精神病院的很多女人並不比英國女王瘋。很多人沒醉酒時頭腦很正常;她們的瘋病是酒瓶裡出來的,這類瘋子我很瞭解。其中有一個被關在那兒是為了逃避她的丈夫。她丈夫把她打得青一塊紫一塊;他才是瘋子,但是沒人把他關起來。另一個女人說,一到秋天她就發瘋,因為她無家可歸,住在精神病院裡暖和。如果她不裝著發瘋,就會凍死。但是到了春天,她就恢復正常了。因為天氣好了,她可以出去,在林子裡散步、抓魚。因為她有點紅印第安人的血統,很會做這些事。要是我也知道怎麼做那些事的話,還有要是我不怕熊的話,我也會去抓魚的。

  但也有些人不是裝的。有個可憐的愛爾蘭女人,全家都死了,其中一半是在大饑荒時餓死的,另一半是在到這兒來的船上患霍亂死的。她就到處亂跑,一個勁地叫家人的名字。我很高興我在大饑荒之前就離開愛爾蘭了,因為她所吃過的苦真是嚇人,屍骨成堆,沒人掩埋。另有一個女人把自己的孩子弄死了,然後她認為這孩子就到處跟著她,拽她的裙子。有時她會把孩子抱起來,又是抱又是親。有時她會對孩子尖叫,並用手拼命打它。我很怕那女人。

  還有個女人很信宗教,總是在祈禱、唱歌。但她聽他們說了我做過的事以後,只要一有機會,就跟我過不去。她會說,跪下來,你不該殺人。但是,上帝總是對罪人施慈愛的。懺悔,現在懺悔還來得及,要不你一定會下地獄,她就像教堂裡的牧師一樣。有一次她居然用湯給我施洗禮。是那種稀湯,裡面有包心菜,她用湯往我頭上澆。我報告這事時,女監管不冷不熱地看了我一眼,她的嘴閉得又緊又直,像個盒子蓋子。她說,格蕾絲,或許你應該聽她的。我從來沒聽你說你在真正懺悔,可是你那鐵石心腸正需要懺悔。然後,我突然非常生氣,我尖叫著說,我什麼也沒做,什麼也沒做!都是她,是她的錯!

  她說,你說的是誰,格蕾絲?鎮靜下來。要不,就給你洗冷水澡,穿拘束衣。然後,她給另一個女看守遞了個眼色:瞧,我跟你說的,她瘋得像條蛇。

  ①一種把胳膊束縛住的服裝,常在瘋人院使用。

  精神病院的女監管都是又胖又壯,胳膊又肥又粗,下巴直接長在脖子裡,插在古板的白衣領裡。她們的頭髮盤繞在頭上,像是褪了色的繩子。要在那兒當監管你必須有力氣,以備哪個瘋女人從背後跳上來,拽你的頭髮。但具備這些特徵並不能改善她們的脾氣。她們有時會挑逗我們,特別是在有人要來參觀之前。她們想表明我們很有危險性,而她們能夠控制我們。這樣就可使得她們顯得更有價值、更有本事。

  打那以後,我就再也不告訴她們任何事了。我也不告訴巴納林醫生。他總是在我雙手戴著厚手套,在黑暗中被綁著時走進來:「不要動,我來是對你進行檢查的,對我說謊沒用。」我也不對到這兒來的其他醫生說什麼。是啊,我這個案子多吸引人啊,好像我是頭雙頭牛。最後我就什麼也不說了。只是當別人跟我說話時,我總是彬彬有禮:「是的,太太」;「不是,太太」;「是的,」「不是的,先生。」然後,在他們都身穿黑大衣開過會之後,我就被送回教養所了。「哼,哈,在我看來,我尊敬的同事,先生,恕我發表不同看法。」當然,他們就是不願承認一開始就不該把我關到這兒來。

  穿某種衣服的人從來不會錯。他們也從來不放屁。瑪麗·惠特尼過去常說,如果有人在這些人在的房間裡放屁,你敢肯定是你自己放的。即便你沒放過,也不要這樣說。要不,就是你他媽的太無禮,會有人用皮靴朝你屁股上踢一腳,叫你滾到街上去。

  瑪麗·惠特尼說話時常常很粗俗。她說「你做過」時語法不對。沒人教過她如何正確地說。我過去也這樣說話,但是我在監獄裡變得教養好些了。

  *

  我坐下來,草床墊發出一種嘩啦嘩啦的聲音,像是水打在湖岸上。我把身子左右搖晃,就是要聽這聲音。我可以閉上眼睛,幻想自己就在海邊,這時氣候乾燥,沒什麼風。窗外遠處有人在砍木頭,斧頭落下,我看不見閃光,只聽見發悶的聲音。可我怎麼知道那是在砍木頭呢?

  這牢房很冷。我沒有披肩,只好用雙臂抱住自己的身體;要不,誰會給我溫暖呢?我小的時候常想,如果我能緊緊地抱住自己,就會變得很小,因為無論是在家,還是在其他地方,總是沒有足夠的地方容納我。但是,如果我人變得小些,就容得下我了。

  我的頭髮從帽子裡冒出來。吃人魔鬼的紅頭髮,一頭野獸,報紙上說,一個怪物。他們來送飯時,我要把污水桶放在頭上,躲在門後,嚇他們一跳。如果他們這麼想要一個怪物,就給他們一個。

  可是,我從來沒做過這樣的事,只是想想罷了。如果我真是這樣做了,他們一定真要認為我又瘋了。他們說「走瘋了」,有時又說「跑瘋了」,好像瘋是個方向,好像是西邊似的。好像瘋是另一幢房子,你可以走進去;要麼,瘋就是一個單獨的國家。但是,當你真發瘋時,哪兒也去不成,只能待在原處,而其他人會走進來。

  ①指的是英文裡的「go mad」或「run mad」,意為「發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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