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特伍德 > 別名格蕾絲 | 上頁 下頁 |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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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1859年。 我坐在獄長的(其實是獄長夫人的)客廳裡的紫色天鵝絨長靠背椅上。不過,因為他們根據不同的政治形勢經常變換獄長,獄長夫人也常有更換,但是這個客廳總是獄長夫人的。我把手規矩地搭在一起放在膝蓋上,不過我沒戴手套。我想戴的手套應該是平滑潔白的,戴在手上沒有一點兒皺褶。 我常在客廳,收拾茶具,擦拭小桌面和框架上飾有葡萄和葉子的長鏡子,以及鋼琴;還有那座從歐洲運來的立鐘,鐘裡金橘色的太陽和銀白色的月亮根據每月不同的星期和每天不同的時間出現,消失。客廳裡所有的東西中我最喜歡那座鐘;不過它是用來計算時間的,可我手頭的時間真是太多了。 但是,我過去從來沒在那張長椅上坐過,那是專給客人坐的。帕金森夫人說女士絕對不能在男士剛坐過的椅子上坐,不過她沒說為什麼不行。但瑪麗·惠特尼說,你這個呆鵝,這是因為那椅子上還有男士屁股的余溫。這樣說太粗俗了。可是我坐在這兒就不能不想到那些曾在這椅上坐過的女士的屁股,嫩嫩的,白白的,像沒煮老的嫩蛋一樣。 來賓們都穿著下午禮裙,胸前有一排排紐扣,裙子裡面用鐵絲做的硬裙架撐著。很奇怪,儘管這樣,她們還坐得下來。走起路來,她們膨脹的裙子下除去襯裙和長襪外什麼也碰不著腿。她們像天鵝一樣,不露腿腳自如地漂遊著。要麼,就像小時候我們家房子附近岩石叢生的港灣裡的海蜇。那還是在我沒漂洋過海,開始那次痛苦漫長的旅行之前。在海水裡,海蜇呈鈴鐺狀,表面不甚光滑,漂來漂去很是優美、可愛。但是,一旦被吹上海灘,太陽一曬就什麼也沒了。其實貴夫人們正是這樣:一肚子水。 我剛到這兒時還沒有鐵絲硬裙架。當時還沒想到用鐵絲,用的是馬鬃。我收拾房間、清除汙物桶時看到那些裙撐掛在壁櫥裡。它們看起來像鳥籠;可是關在籠子裡的是什麼呢?腿,女士的腿。把腿關起來,這樣就不能出來與男士的褲子相碰了。獄長夫人從不說「腿」字,可是報紙在談到南希的腿從浴盆下露出時用了「腿」字。 * 不僅僅海蜇女士們到這兒來。星期二我們這兒討論婦女問題及這樣那樣的解放話題時,關心改革的男女人士都來。星期四還有招魂術信徒小組到這兒來飲茶並與死者的魂靈交談①,這給獄長太太很大的安慰,因為她的兒子嬰兒時就去世了。但是,來的主要是女士。她們坐下,用細瓷茶杯品茶;獄長太太會敲響一個小瓷鈴。她並不喜歡做獄長夫人,倒希望獄長是其他什麼官,而不是監獄的長官。可是,獄長的朋友只能讓他當個獄長,而不是其他什麼官。 ① 招魂術信徒相信人在死後仍以某種形式存在。活著的人可通過能與魂靈通聯的中介人與死者通話。在招魂會上,魂靈不僅會敲擊桌子,讓桌子傾斜過來,而且可以與死去的文豪(如莎士比亞)通聯上,按照文豪魂靈的口授創作出「自動篇章」。 既然情況如此,獄長太太只能充分利用自己的社會地位和才幹了。儘管我像蜘蛛一樣讓人恐懼,但也可讓人大發慈悲,所以我就成了獄長太太的成就之一。我走進房間,行了個屈膝禮,然後便在房內走動。我閉著嘴,低著頭,根據客人的要求拿起或放下杯子。客人們從無邊帽下偷偷地用眼睛盯著我看。 她們想見我的原因是因為我是個著名的女殺人犯。至少別人是這麼寫的。我剛看到這種提法時感到很吃驚,因為他們說著名的歌手、著名的女詩人、著名的招魂術信徒和著名的女演員,但是女殺人犯怎麼也能著名呢?不管怎麼說,女殺人犯這個詞加在人頭上是很重的。這個稱呼有種味道——有種麝香味,又給人一種壓迫感,像是花瓶裡的死花。有時我在夜裡一遍遍地低聲自語:女殺人犯,女殺人犯。那詞兒就像塔夫綢裙子擦地而過那樣發出沙沙聲。 男殺人犯只是殘忍,就像是把榔頭,或是一塊金屬。如果我一定要兩者選一的話,我寧願做女殺人犯,也不願做男殺人犯。 * 有時在擦拭那面飾有葡萄框的鏡子時,我會看著鏡子裡的自己,不過我知道這都是虛榮。我的皮膚在客廳裡下午光線的照射下呈淡紫色,像是褪了色的青紫傷痕,我的牙齒發綠。我想起那些描述我的報道:說我是個非人的女魔鬼;說我是在生命危急時被惡棍逼迫就範的無辜受害者;說我因無知而不知所措;說要對我施絞刑就意味著法院認可謀殺;說我喜歡動物;說我的臉色富有光澤,長得很俊俏;說我的眼睛是藍的;說我的眼睛是綠的;說我的頭髮是金棕色的,也是褐色的;說我個頭高,但沒超過中等身材;說我衣服穿得體面;說我搶了一個死女人的東西,才穿得漂亮;說我做事麻利,機靈;說我性情陰鬱,愛與人爭吵;說我看上去與我的卑賤地位大不相配;說我是個性情隨和的好姑娘,不曾傷害過人;說我狡猾,詭秘;說我傻,近乎白癡。我感到不明白的是,我怎麼同時能有這麼多大不相同的特點? 是我自己的律師肯尼思·麥肯齊先生告訴他們我的智力只比白癡強一點。我為這事很生他的氣。可是他說這樣說是為了給我開脫,他還說我不該顯得太機靈。他說他要盡力為我辯護,因為不管事實是怎樣的,我當時還不過是個孩子。他認為最終會談到犯罪的自由意志,要看我是否自願犯罪。他是個好心腸的紳士,不過他說的話我一大半兒聽不明白,但我猜想他一定在盡力為我辯護。報紙上說他在極端不利的情況下表現英勇。可是,我不明白為什麼他們管這叫辯護,因為他並不在辯護,而是想讓所有的證人都顯得沒有道德,或者心腸很壞,或者弄錯了。 我不知道他是否相信過我講的任何話。 * 我端著茶盤走出來時,那些女士們在看獄長太太的剪貼本。哎呀,想想看,我都快暈了,她們說,你讓那個女人在你的房子裡自由地走來走去,你的神經一定是鐵打的。我的神經可絕對受不了的。咳,處於我們現在的情況,應該對這類事情習以為常。你看,儘管我們憐憫這些愚昧的可憐蟲,我們自己實際上就是囚犯。況且,她是受過訓練的用人,所以還是讓她有事可做為好。她是個很好的女裁縫,手很巧,也很會做。她幫我做了不少針線活,特別是女孩子們穿的裙子。她還很懂修飾。要不是處於現在這樣的情況之下,她很可能是一流的女帽設計師的助手。 當然,她只能白天在這兒。我晚上是不會讓她留在房子裡的。你們知道她曾在多倫多的精神病院待過,那還是七八年之前的事。雖然她現在看上去很正常,誰知道她什麼時候再犯病啊。她有時自言自語,而且大聲唱歌,奇怪極了。我們可不能冒險。獄吏們晚上把她押送回去,鎖進牢房;要不我可不敢合眼。噢,我倒也不怪你,基督徒行善也只能是有限的。花豹改不了身上的斑點。相信不會有人說你沒盡到職,沒施盡善。 獄長太太的剪貼本端放在那張用絲披肩蓋著的圓桌上。那披肩上的樹枝像藤蔓一樣絞在一起,上面有花,紅的水果和藍的鳥。那真是棵大樹。如果你盯著那樹看一會兒,藤蔓會開始搖動,像是有風在吹動它。那披肩是她的大女兒從印度寄來的。她的女兒嫁給了一位傳教士,我可絕對不會那樣做的。嫁到那兒一定死得早。如果不是死於那些在坎普爾暴亂的土著人的手下(他們對那些體面的女士的身子強施暴虐,感謝上天她們全被殺死,脫離此生的苦難。光想想那恥辱!),就是死於瘧疾。得了那病你全身變黃,然後就語無倫次;一轉身的功夫就被埋在外國的一棵棕櫚樹下。我在獄長太太想流一兩滴眼淚時拿出的東方版畫書上看過那樣的圖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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