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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運的貝兒(1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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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在一個一年一度的盛大美術展覽會上,貝兒有一天遇見了費利克斯。後者站在一位年輕美貌的女子畫像面前。她是一位寡婦男爵夫人——一般人都這樣稱呼她——的女兒。這位男爵夫人的沙龍是名流以及藝術和科學界重要人物的集中地。她的女兒剛剛滿十六歲,是一個天真可愛的孩子。這張畫像非常像她,是一件藝術品。 「請到隔壁的一個大廳裡去吧,」費利克斯說,「這位年輕的美人和她的媽媽就在那兒。」 她們在聚精會神地觀看一幅表現性格的繪畫。畫面是一片田野。兩個結了婚的年輕人在田野上騎著一匹馬奔馳,彼此緊緊地拉著。但是主要人物卻是一個年輕的修道士。他在凝望這兩位幸福的旅人。這個年輕人的臉上有一種悲哀的夢幻似的表情。人們可以從他的臉上看出他內心的思想和他一生的歷史:他失去了目標,失去了極大的幸福。他沒有獲得人間的愛情。 老男爵夫人看到了費利克斯。後者對她和她的女兒恭恭敬敬地行了禮。貝兒也按著一般的習慣向她們致敬。寡婦男爵夫人在舞臺上看見過他,因此立刻就認出來了。她和費利克斯說了幾句話以後,就和貝兒握手,同時友善地、和氣地和他交談了一會兒: 「我和我的女兒都是你的崇拜者!」 這位年輕的小姐在這一瞬間是多麼美麗啊!她差不多是懷著一種感謝的心情,用一雙溫柔、明亮的眼睛在望著他。 「我在我的家裡看到了許多極有特色的藝術家,」寡婦男爵夫人說,「我們這些普通人需要在精神上常常換換空氣。我們誠懇地歡迎你常來!我們年輕的外交家,」她指著費利克斯,「將會先把你帶到我家裡來一次。以後我希望你自己會認識路!」 她對他微笑了一下。這位年輕的小姐向他伸出手來,非常自然和誠懇,好像他們老早就認識似的。 在一個晚秋的、寒冷和雨雪紛飛的晚上,這兩位出生在富有的商人的屋子裡的年輕人到來了。這種天氣適宜於坐車子,而不適宜於步行。但是這位富有的少爺和這位舞臺上的第一個歌唱家裹在大衣裡,穿著套鞋,戴著風帽,卻是步行來了。 從這樣一種惡劣的天氣走進一個豪華而富有風雅情趣的屋子裡來,的確是像走進一個童話的國度。在前廳裡,在鋪著地毯的樓梯前面,種種不同的花卉、灌木和棕櫚雜陳,顯得極為鮮豔。一個小小的噴泉在向一個水池噴著水。水池的周圍是一圈高大的水芹。 大廳裡照耀得金碧輝煌。大部分的客人已經在這裡集中,很快這裡就要變得擁擠了。後面的人踩著前面的人的絲綢後據和花邊,周圍是一片嘈雜而響亮的談話聲。這些談話,整個地說來,與這裡的豪華氣象最不相稱。 如果貝兒是一個愛虛榮的人物——事實上他不是——他可以理解這個晚會是為他而開的,因為這家的女主人和她的容光煥發的女兒是在那樣熱烈地招待他。年輕和年老的紳士淑女們也都在對他表示恭維。 音樂奏起來了。一位年輕的作家在朗誦他精心寫出的一首詩。人們也唱起歌來了,但是人們卻考慮得很周到,沒有要求我們可敬的年輕歌唱家來使這個場合變得更完整。在這個華貴的沙龍裡,女主人是分外的殷勤、活潑和誠懇。 這要算是踏進上流社會的第一步。很快我們的這位年輕朋友也成了這個狹小的家庭圈子裡的少數貴賓之一。 歌唱教師搖搖頭,大笑了一聲。 「親愛的朋友,你是多麼年輕啊!」他說,「你居然和這些人混在一起而感到高興!他們在一定的程度上有他們的優點,但是他們瞧不起我們這些普通人呀。他們把藝術家和當代的名人邀請到他們圈子裡去,有的是為了虛榮,為了消遣,有的是為了要表示他們有文化。這些人在他們的沙龍裡,也無非像花朵在花瓶裡一樣。他們在一個時期內被當做裝飾品,然後就被扔掉。」 「多麼冷酷和不公平啊!」貝兒說,「您不瞭解這些人,而且您也不願意去瞭解他們!」 「你錯了!」歌唱教師回答說。「我和他們在一起不會感到舒服的!你也不會的!這一點他們都記得,也都知道。他們拍著你和望著你,正如他們拍著一匹比賽的馬兒一樣,其目的是希望它能贏得賭注。你不是屬他們那一夥人的。當你不再是在風頭上的時候,他們就會拋棄你的。你還不懂得嗎?你還不夠自豪。你只是愛虛榮,你和這些上層人物混在一起就正說明了這一點!」 「假如您認識那位寡婦男爵夫人和我在那裡的幾位新朋友,」貝兒說,「您決不會講這樣的話和作出這樣的判斷來的!」 「我不願意去認識他們!」歌唱教師說。 「你什麼時候宣佈訂婚呢?」費利克斯有一天問。「對象是媽媽呢,還是女兒?」於是他就大笑起來。「不要把女兒拿走吧,因為你這樣做,所有的年輕貴族就會來反對你,連我都會成為你的敵人——最兇惡的敵人!」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貝兒問。 「你是她們最喜歡的人!你可以隨時進出她們的大門。媽媽可以使你得到錢,變成一個望族呀!」 「請你不要和我開玩笑吧!」貝兒說。「你所講的話沒有絲毫趣味。」 「這不是趣味問題!」費利克斯說。「這是一種非常嚴肅的事情!因為你決不應該讓她老人家坐著長籲短歎,變成一個雙重寡婦呀!」 「我們不要把話題扯到男爵夫人身上去吧,」貝兒說,「請你只開我的玩笑吧——只是開我的玩笑。我可以回答你!」 「誰也不會相信,在你這方面你是單從愛情出發的!」費利克斯繼續說。「她已經超出美的範圍之外了!的確,人們不是專靠聰明生活的!」 「我相信你有足夠的文化和知識,」貝兒說,「而不致於這樣無理地來談論一個女性。你應該尊敬她。你常到她家裡去。我不能再聽這類的話語!」 「你打算怎麼辦呢?」費利克斯問。「你打算決鬥嗎?」 「我知道你曾經學過這一手,我沒有學過,但是我會學會的!」於是他就離開了費利克斯。 過了一兩天以後,這兩位在同一個房子裡出生的孩子——一個出生在第一樓,另一個出生在頂樓上——又碰到一起了。費利克斯和貝兒講話的態度好像在他們之間沒有發生過裂痕似的。後者回答得非常客氣,但是非常直截了當。 「這是怎麼一回事情?」費利克斯說。「我們兩人最近很有點兒彆扭。但是一個人有時得開點玩笑呀,這並不能算做輕浮!我不願意別人對我懷恨,讓我們言歸於好、忘記一切吧!」 「你能夠原諒你自己的態度嗎?你把我們都應該尊敬的一位夫人說成那個樣子!」 「我是說的老實話呀!」費利克斯說。「在上流社會中,人們可以談些尖刻的話,但是用意並非就是那麼壞!這正如詩人們所說的,是加在『每天所吃的枯燥乏味的魚』上的一撮鹽。我們大家都有點惡毒。親愛的朋友,你也可以撒下一點鹽,撒下天真的一丁點兒鹽,刺激刺激一下呀!」 不久,人們又看見他們肩並肩地在一起走了。費利克斯知道,過去不只一個年輕美貌的姑娘在他身旁走過而不會瞧他一眼;但是她們現在可就要注意他了,因為他是在和「舞臺的偶像」在一起。舞臺的燈光永遠在舞臺的主角和戀人身上撒下一道美麗的光環。哪怕他是大白天在街上走路,這道光環仍然罩在他的身上,雖然它慣常是熄滅了的。舞臺上的藝術家大多數是像天鵝一樣,人們看他們最好是當他們在演出的時候,而不是當他們在人行道上或散步場上走過的時候。當然例外的情形也有,而我們的年輕朋友就是這樣。他下了舞臺後的風度,決不會攪亂人們在當他表演喬治·布朗、哈姆雷特和羅恩格林時對他已形成的概念。不少年輕的心把這種詩和音樂的形象融成一氣,和藝術家本人統一起來,甚至還把他理想化起來。他知道,他的情形就是如此,而且他還從這種情形獲得某種快感!他對他的藝術和他所擁有的才華感到幸福。但是年輕幸福的臉上有時也會籠罩上一層陰影。於是鋼琴上的曲子便引出這樣一支歌: 一切東西都會消逝——消逝, 青春、希望和你的朋友。 一切都會像風兒一樣奔馳, 再也沒有一個回來的時候! 「多麼悽楚啊!」那位寡婦男爵夫人說,「你是十二分的幸運!我從來沒有看見一個人像你這樣幸運!」 「智者梭倫①曾經說過,一個人在沒有進入墳墓以前不應該說他幸運!」他回答說,他嚴肅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假如我還沒有愉快和感謝的心情,那將是一種錯誤,一種罪過。我不是這樣。我感謝上天委託給我的東西,但是我對它的評價卻與別人不同。凡是能沖上去、能散發出來的焰火,都是美麗的!舞臺藝術家的工作也同樣是曇花一現的。永恆不滅的明星,與忽然出現的流星比起來,總會被人忘記。但當一顆流星消逝了的時候,除了一項舊的記載以外,它不會留下任何長久的痕跡。新的一代不會知道、也無從想像那些曾經在舞臺上迷住他們曾祖父母的人。青年人可能轟轟烈烈地稱讚黃銅的光澤,正如老年人曾經一度稱讚過真金的光彩一樣。詩人、雕刻家、畫家和作曲家所處的地位,要比舞臺藝術家有利得多,雖然他們在現實生活中遭受到困苦和得不到應有的承認,而那些能夠及時表演出他們的藝術的人卻過著豪華和由偶像崇拜而產生的驕傲的生活。讓人們崇拜那色彩鮮明的雲塊而忘記太陽吧。但是雲塊會消逝,而太陽會永遠照著,給新的世世代代帶來光明。」 他在鋼琴面前坐下來,即席創作了一個從來不曾有過的富於思想和力量的曲子。 「美極了!」寡婦男爵夫人打斷他說。「我似乎聽到了整個一生的故事!你把你心裡的高歌用音樂唱出來了!」 「我在想《一千零一夜》,」那位年輕的小姐說,「在想那盞幸運的神燈,在想阿拉丁!」她用她那天真、淚水汪汪的眼睛向前面凝望。 「阿拉丁!」他重複這個詞。 這天晚上是他的生活的轉折點。無疑地,這是新的一頁的開始。 在這一年流水般的歲月裡,他遭遇到了一些什麼呢?他的臉上已經失去了那新鮮的光彩,雖然他的眼睛比從前明亮得多。他常常有許多夜晚不睡,但並不是因為他在狂歡、戲鬧和牛飲——像許多有名的藝術家一樣。他不大講話,但是比以前更快樂。 「你在沉思默想些什麼東西呢?」他的朋友歌唱教師說,「你近來有許多事情都不告訴我!」 「我在想我是多麼幸運!」他回答說。「我在想那個窮苦的孩子!我在想阿拉丁!」 ①梭倫(Solon,約公元前638~約公元前559),古雅典政治家和詩人。傳為古希臘「七賢」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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