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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運的貝兒(7)


  八

  在平靜的生活中,日子一天一天地滑過去了,轉眼一個月也完了。貝兒在加布裡爾先生家裡寄居已經是第二個年頭了。他以極大的毅力下決心不再登臺演戲一一太太把這叫做「固執」。

  他接到那位供給他學膳費的歌唱教師一封嚴肅的信,說他在這兒住宿期間,決不能再想起演戲的事。他服從了這個指示,不過他的思想常常跑到首都的劇場上去了。這些思想,像魔力似地,把他向舞臺上拉,而他事實上也希望有一天作為一個偉大的歌唱家而登上舞臺。不過現在他的聲音壞了,而且也恢復不過來,他真是感到非常沉痛。誰能夠安慰他呢?加布裡爾先生或太太是不能夠安慰他的,不過我們的上帝能夠。我們可以從種種方式得到安慰;貝兒則是從夢中得到的。他真算得是幸運的貝兒。

  有一天晚上,他夢見聖靈降臨節的到來。他到一個美麗的樹林中去,太陽從樹枝之間射進來,整個地上都開滿了秋牡丹和櫻草花。這時杜鵑叫起來了:「咕!咕!」貝兒於是就問:我還能活多少年呢?因為人們每年頭一次聽到杜鵑啼,老是喜歡問這一句話的。杜鵑回答說:「咕!咕!」它再也沒有發出別的聲音,接著就沉默了。

  「難道我只能再活一年麼?」貝兒說。「那實在是太少了。勞駕請你再叫一聲吧!」於是杜鵑又開始啼:「咕咕!咕咕!」是的,它在不停地啼下去。貝兒也伴著杜鵑聲而唱起來,而且唱得很生動,像真的杜鵑一樣,不過他的聲音要響亮得多。所有的歌鳥也都一同吟唱起來。貝兒跟著它們唱,但是唱得比它們好聽得多。他有他兒時的那種清晰的歌喉,而且他喜歡唱。他的心裡真是愉快極了。接著他就醒了。他知道,他還掌握著「共鳴盤」,他還保留著他的聲音,而這種聲音,在一個明朗的、聖靈降臨節的早晨,將會洪亮地迸發出來。懷著這種信心,他幸福地睡去了。

  不過在第二天,第二個星期或第二個月,他一點也沒有感覺到他快要恢復他的聲音。

  從京城來的每一件關於劇院的消息,對他來說,真是靈魂的補品,精神的食糧。麵包屑也能算是麵包,所以他懷著感謝的心情來接受每一粒麵包屑——最不重要的小新聞。

  加布裡爾家的鄰居是雜貨商人。商人的太太是一位非常值得尊敬的家庭主婦。她這個人非常活潑,而且老是笑容滿面,不過她對於舞臺是一點知識也沒有。她第一次去京城觀光了一下,她對那裡的什麼事情都感到愉快,連那裡的人都是如此。她說,這些人對她所講的任何事情都覺得好笑;這當然是很可能的。

  「您到劇院去過嗎?」貝兒問。

  「當然去過啦!」商人的太太回答說。「我的汗流得才多啦!你應當看到我坐在那股熱氣裡流汗的樣兒!」

  「不過你看到了什麼呢?演的什麼戲呢?」

  「讓我告訴你吧!」她說。「我可以把全部的戲都告訴你!我去看過兩次。頭一晚演的是『說白戲』。走出場的是一位公主。『嘩啦,呱啦!哈啦,嗚啦!』你看她多會講話!接著一位男子出來了:『嘩啦,呱啦!哈啦,嗚啦!』於是太太倒下來了。之後同樣的事情又重新開始。公主說:『嘩啦,呱啦!哈啦,嗚啦!』於是太太又倒下來了。她那天晚上一共倒下了五次。第二次我去看的時候,整出戲是唱出來的:『嘩啦,呱啦!哈啦,嗚啦!』於是太太倒下來了。那時坐在我旁邊的是一位非常漂亮的鄉下女人。她從來沒有到戲院去過,所以她就以為戲演完了。不過我是瞭解全部情況的,所以我就說,當我上次來看的時候,太太倒下了五次。在這次唱的晚上,她倒下了三次。現在你可以瞭解這兩出戲的情景了——活靈活現,像我親眼看見的時候一樣!」

  因為太太老是倒下來,這大概是悲劇了吧?於是他就靈機一動,記起了:那個大舞臺面前掛著的幕布在每一幕演完後要落下來;幕上畫著一個很大的婦女形象——這就是一邊戴著喜劇面具、另一邊戴著悲劇面具的藝術之女神。所謂倒下的太太就是這幅畫像。這真是不折不扣的喜劇:對於商人的太太說來,他們所講的和唱的就是「嘩啦,呱啦!哈啦,嗚啦!」這是一件極大的快事,對於貝兒說來也是如此。加布裡爾太太聽到了這兩出戲的描述後也有同樣的感覺。她坐在一旁,臉上露出一種驚奇的表情和一種精神上的優越感。的確,藥劑師曾經說過,她作為奶媽,使莎士比亞的《羅蜜歐與朱麗葉》的演出得以「成功」。

  經過貝兒解釋的「太太倒下了」的這句話,成了這一家的一個幽默的成語。每次家裡有一個孩子,一個碗,或任何一件家具跌下來的時候,這句話就被應用。

  「諺語和成語就是這樣被創造出來的!」加布裡爾先生說。他總是從學術的觀點來看每一件事情。

  除夕,鐘敲了十二下,加布裡爾太太全家以及寄宿生,每人擎著一杯混合酒,都站立起來。加布裡爾先生每年只喝這一杯,因為混合酒對於虛弱的胃是有害的。他們為新年而乾杯,同時數著鐘聲:「一、二」,直到它敲完十二下為止。這時大家都說:「太太倒下了!」

  新年到來了,又過去了。到了聖靈降臨節,貝兒已經在這家住了兩年了。

  丹麥的迷信中,杜鵑如果只叫一次,問的人就只能活一年;如果不停的叫下去,問的人就可以活許多年。

  這是流行於整個北歐的一種風俗:在除夕半夜12點鐘的時候,全家人都聚集到一起乾杯,作為「送舊迎新」的表示。

  九

  兩年過去了,但是聲音還沒有恢復。我們這位年輕的朋友的前途將會是怎樣的呢?

  照加布裡爾先生的看法,他在小學裡當一個教員總是不成問題的。這總算是一種謀生之道,但是想要靠這成家立業是不行的。不過貝兒也沒有想到這件事情,雖然藥劑師的女兒在他的心裡已經佔據了一個不小的位置。

  「當小學教員!」加布裡爾太太說,「當一個老師!你將會成為世界上一個最枯燥乏味的人,像我的加布裡爾一樣。你是一個天生的舞臺藝術家!爭取做一個世界的名演員吧!那跟當一個教員有天淵之別!」

  當一個演員!是的,這是他的志向。

  他在寫給那位歌唱教師的信裡提到這件事;他把他的志向和希望都講出來了。他焦急地希望回到作為他故鄉的首都去。媽媽和祖母都住在那裡,他已經有整整兩年沒有見到她們了。路程一共只不過三百六十多裡,坐快車有六個鐘頭就可以到了。為什麼他們沒有見見面呢?離開的時候,貝兒答應到了新地方不請假,也不打算回家探望親友。媽媽是忙於替人洗衣服和燙衣服的。雖然如此,她還是一直在計劃作一次了不起的旅行來看他,哪怕要花一大筆旅費。但是這件事情永遠也沒有實現。

  至於祖母呢,她一提起火車就心驚膽戰;這簡直等於去誘惑上帝。她也不願意坐輪船。的確,她是一個老太婆,她不願意旅行,除非是旅行到上帝那兒去。

  這句話是在五月間說的,但是在六月間這位老太婆卻旅行起來了,而且是單獨一個人旅行。她旅行了那三百六十多裡路,到一個陌生的城市裡去,到許多陌生的人中間去,為的是要見見貝兒。這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但也是媽媽和祖母一生中所遇到的最不幸的事情。

  貝兒第二次問杜鵲:「我還能活多少年呢?」杜鵲就說:「咕!咕!」他的健康和心情都很好!他的未來充滿了明朗的陽光。他接到那位慈父般的朋友——歌唱教師——一封令人高興的信。信上說,貝兒可以回去,大家可以研究一下他的問題,看看有沒有什麼其他的路可走——因為他再也不能歌唱了。

  「去演羅蜜歐吧!」加布裡爾太太說。「你的年齡已經足夠使你演一個戀人的角色,你的身上也長了一點肉,再也不需要什麼化裝了。」

  「演羅蜜歐吧!」藥劑師和藥劑師的女兒說。

  各種不同的思想在他的頭腦裡和心胸裡震盪著。但是:

  誰又能知道明天的事情?

  他坐在一個伸向草原的花園裡。這是晚上,月亮在照著。他的臉在發熱,他的血在奔流,涼爽的空氣使他有一種偷快之感。沼澤地上浮著一層霧氣。這霧氣一起一伏地飄動著,使他想起了妖女的跳舞。這使他想起了那支關於騎士奧洛夫的古老的歌。這位騎士騎著馬出去請客人來參加他的婚禮,但是中途被許多妖女攔住了。他們拉他去參加她們的跳舞和遊樂,結果使他喪失了生命。這是一個民歌,一首古詩。這天晚上,它所描述的故事在月光和霧氣中再現出來了。

  貝兒是在一種半睡狀態中朝這些東西凝望的。灌木林似乎都具有人和獸的形體。他們靜靜地立著,霧氣在上升,像飄動著的面罩。貝兒在劇院裡演出的芭蕾舞裡曾經看到過類似的情景——那裡面所表現的妖女都戴著薄紗似的面罩,一會兒旋轉,一會兒飛翔。不過在這裡顯現出來的妖女卻更是美麗,更是驚人!像這樣大的舞臺,任何劇院都不可能有的。什麼舞臺也不能夠有這樣晴朗的高空,這樣明亮的月光。

  在霧氣中,一個女子的形象清楚地顯現出來了。她一下子變成了三個人,而這三個人又一下子變成了許多人。她們就像一群浮動著的女子,手挽著手在跳舞。空氣托著她們向貝兒所在的籬笆附近飄來。她們向他點頭示意,她們向他講話,而她們的聲音卻像銀鈴一樣好聽。她們走進花園裡來,在他的身邊起舞,把他圍在她們中間。他什麼也沒有想,就和她們一道跳起舞來了。他旋轉著,好像是在那永遠無法忘卻的《吸血鬼》舞裡一樣——但是他並沒有想到這件事情。事實上,他心裡什麼事情也沒有想;他被他所看到的周圍的美迷住了。

  沼澤地是一個又深又藍的大海,裡面長滿了五光十色的睡蓮。她們用薄紗托著他,從水上一直跳到對岸。岸上的那些古塚,推開了長在它們上面的荒草,變成了煙霧的宮殿,向空中升去,而這些煙霧又變成了大理石。這些莊嚴的大理石塊上盤著許多開滿了花的金樹和貴重的寶石。每一朵花是一隻光彩奪目的鳥兒——它在用人的聲音唱著歌。這好像是成手上萬的快樂孩子在一起合唱。這是天堂呢,還是妖山?

  這些宮殿的牆在移動,在彼此滑過,在向他合攏來。他被圍在裡面,人間的世界已經成了外界了。他感到一種從來不曾有過的焦急和恐怖。他找不到任何一個出口;但是從地上一直到天花板,從所有的牆上,有許多美麗的年輕女子在向他微笑。她們在外表上看來是栩栩如生,但他不得不想:她們是不是畫出來的呢?他很想和她們談話,但是他的舌頭卻講不出一個字來。他的聲音完全沒有了,他的嘴唇發不出任何音響。於是他倒到地上,比什麼時候都感到不幸。

  有一個妖女朝他走過來。無疑地,她對他的用意是非常好的,因為她是以他最喜愛的形象出現的。她的樣子很像藥劑師的女兒;他幾乎真的以為就是她了。不過他立刻就發現她的背後是空的;她只有一副漂亮的外表,而她的後面卻是空空洞洞,毫無一物。

  「這裡的一點鐘,就是外界的一百年,」她說,「你已經在這裡待了整整一點鐘了。那些住在這些牆外的、你所認識和所愛的人都已經死了!和我們一道住在這兒吧!是的,你得住在這兒,否則這些牆就要向你擠過來,擠得你全身的血從前額上直向外冒!」

  於是牆動起來了,空氣熱得像火紅的烤爐。他的聲音又恢復了。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啊!你遺棄了我嗎?」他從他痛苦的靈魂深處這樣呼喊了一聲。

  這時祖母就站在他的身邊。她把他抱在懷裡,吻他的前額,吻他的嘴。

  「我親生的、甜蜜的小夥子!」她說,「我們的上帝不會離開你,他不會離開任何人——甚至於罪大惡極的人。上帝是永遠值得讚美和尊崇的!」

  她把她的《聖詩集》拿出來——就是那本在許多禮拜日她和貝兒一同念過的《聖詩集》。她的聲音是多麼響亮啊!所有的妖女們都低下了頭——的確,她們也需要休息一下了!貝兒和祖母一道唱,像從前每個禮拜日一樣。他的聲音立刻就變得非常有力,同時又是多麼柔和!這個宮殿的牆開始移動,它們化成了雲朵和煙霧。祖母和他一起從高地上走出來,走到高高的草叢中去。螢火蟲在這裡面閃亮著,月兒在射出光輝。不過他的腳是很疲乏了;不能再移動了;他在草地上倒下來。這可以稱得上是一個最柔軟的床。他好好地休息了一陣子,然後在聖詩歌中醒了過來。

  祖母坐在他身旁,在加布裡爾先生的一個小房子裡坐在他的床邊。他的高燒已經退了,他又恢復了健康和生命。

  他害了一場嚴重的病。那天晚上人們發現他在花園裡昏倒了,接著他就發起高燒來。醫生認為他再也好不了,他會死去。因此人們才寫了一封信,把這件事情告訴他的媽媽。她和祖母都急於想來看他,但是兩個人都分不開身。最後祖母就決定單獨乘火車來了。

  「我只有為貝兒才做這件事情!」她說。「我憑上帝的名義做這件事情;不然的話,我就要認為我是和那些巫婆騎著掃帚在仲夏夜裡飛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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