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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丘的故事(6)


  這才算得是一次旅行呢!這等於又呼吸到新鮮的空氣——從那陰冷的地牢中走向溫暖的太陽光!荒地上長滿了盛開的石楠和無數的花朵,牧羊的孩子坐在墳丘上吹著笛子——他自己用羊腿骨雕成的短笛。海市蜃樓,沙漠上的美麗的天空幻象,懸空的花園和搖動的森林都在他面前展露開來;空中奇異的漂流——人們把它叫做「趕著羊群的湖人」——也同樣地出現了。

  他們走過溫德爾人的土地,越過林姆灣,向斯卡根進發。留著長鬍子的人——隆巴第人——就是從這兒遷移出去的。在那饑荒的歲月裡,國王斯尼奧下命令,要把所有的小孩和老人都殺掉,但是擁有廣大土地的那個貴族婦人甘巴魯克提議讓年輕的人離開這個國家。雨爾根是一個知識豐富的人,他知道這全部的故事。即使他沒有到過在阿爾卑斯山後面的隆巴第人的國度,他起碼也知道他們是個什麼樣子,因為他在童年時曾經到過西班牙的南部。他記起了那兒成堆的水果,鮮紅的石榴花,蜂窩似的大城市裡的嗡嗡聲、丁當聲和鐘聲。然而那究竟是最好的地方,而雨爾根的家鄉是在丹麥。

  最後他們到達了「溫德爾斯卡加」——這是斯卡根在古挪威和冰島文字中的名稱。那時老斯卡根、微斯特埠和奧斯特埠在沙丘和耕地之間,綿延許多英里路遠,一直到斯卡根灣的燈塔那兒。那時房屋和田莊和現在一樣,零零落落地散佈在被風吹到一起的沙丘之間。這是風和沙子在一起遊戲的沙漠,一塊充滿了刺耳的海鷗、海燕和野天鵝的叫聲的地方。在西南30多英里的地方,就是「高地」或老斯卡根。商人布洛涅就住在這兒,雨爾根也將要住在這兒。大房子都塗上了柏油,小屋子都有一個翻過來的船作為屋頂;豬圈是由破船的碎脾氣成的。這兒沒有籬笆,因為這兒的確也沒有什麼東西可圍。不過繩子上吊著長串的、切開的魚。它們掛得一層比一層高,在風中吹幹。整個海灘上堆滿了腐朽的鯡魚。這種魚在這兒是那麼多,網一下到海裡去就可以拖上成堆的魚。這種魚是太多了,漁人們得把它們扔回到海裡去,或堆在那兒腐爛。

  商人的妻子和女兒,甚至他的僕人,都興高采烈地來歡迎父親回來。大家握著手,閒談著,講許多事情,而那位女兒,她有多麼可愛的面孔和一對多麼美麗的眼睛啊!

  房子是寬大和舒適的。桌上擺出了許多盤魚——連國王都認為是美味的比目魚。這兒還有斯卡根葡萄園產的酒——這也就是說:海所產的酒,因為葡萄從海裡運到岸上來時,早就釀成酒了,並且也裝進酒桶和平里去了。

  母親和女兒一知道雨爾根是什麼人、他無辜地受過多少苦難,她們就以更和善的態度來接待他;而女兒——美麗的克拉娜——她的一雙眼睛則是最和善的。雨爾根在老斯卡根算是找到了一個幸福的家。這對於他的心靈是有好處的——他已經受過苦痛的考驗,飲過能使心腸變硬或變軟的愛情的苦酒。雨爾根的一顆心不是軟的——它還年輕,還有空閒。三星期以後,克拉娜要乘船到挪威的克利斯蒂安桑得去拜訪一位姑母,要在那兒度過冬天。大家都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

  在她離開之前的那個星期天,大家都到教堂去參加聖餐禮。教堂是好寬大和壯麗的;它是蘇格蘭人和荷蘭人在許多世紀以前建造的,離開城市不太遠。當然它是有些頹敗了,那條通向它的深深地陷在沙裡的路是非常難走的。不過人們很願意忍受困難,走到神的屋子裡去,唱聖詩和聽講道。沙子沿著教堂的圍牆堆積起來,但是人們還沒有讓教堂的墳墓被它淹沒。

  這是林姆灣以北的一座最大的教堂。祭壇上的聖母馬利亞,頭上罩著一道金光,手中抱著年幼的耶穌,看起來真是栩栩如生。唱詩班所在的高壇上,刻著神聖的12使徒的像。壁上掛著斯卡根過去一些老市長和市府委員們的肖像,以及他們的圖章。宣講台也雕著花。太陽光耀地照進教堂裡來,照在發亮的銅蠟燭臺上和圓屋頂下懸著的那個小船上,雨爾根覺得有一種神聖的、天真的感覺在籠罩著他的全身,跟他小時候站在一個華麗的西班牙教堂裡一樣。不過在這兒他體會到他是信徒中的一員。

  講道完畢以後,接著就是領聖餐的儀式。他和別人一道去領取麵包和酒。事情很湊巧,他恰恰是跪在克拉娜小姐的身邊。不過他的心是深深地想著上帝和這神聖的禮拜;只有當他站起來的時候,才注意到旁邊是什麼人。他看到她臉上滾下了眼淚。

  兩天以後她就動身到挪威去了。雨爾根在家裡做些雜活或出去捕魚,而且那時的魚多——比現在要多得多。魚在夜裡發出閃光,因此也就洩露出它們行動的方向。魴鮄在咆哮著,墨魚被捉住的時候在發出哀鳴。魚並不像人那樣沒有聲音。雨爾根比一般人更要沉默,把心事悶在心裡——但是有一天會爆發出來的。

  每個禮拜天,當他坐在教堂裡、望著祭壇上的聖母馬利亞的像的時候,他的視線也在克拉娜跪過的那塊地方停留一會兒。於是他就想起了她對他曾經是多麼溫柔。

  秋天帶著冰雹和冰雪到來了。水漫到斯卡根的街道上來,因為沙不能把水全部吸收進去。人們得在水裡走,甚至於還得坐船。風暴不斷地把船隻吹到那些危險的暗礁上撞壞。暴風和飛沙襲來,把房子都埋掉了,居民只有從煙囪裡爬出來。但這並不是稀有的事情。屋子裡是舒適和愉快的。泥炭和破船的木片燒得劈啪地響起來;商人布洛涅高聲地朗讀著一本舊的編年史。他讀著丹麥王子漢姆雷特怎樣從英國到來,怎樣在波烏堡登陸作戰。他的墳墓就在拉姆,離那個養鱔魚的人所住的地方只不過幾十英里路遠。數以百計的古代戰士的墳墓,散佈在荒地上,像一個寬廣的教堂墓地。商人布洛涅就親自到漢姆雷特的墓地去看過。大家都談論著關於那遠古的時代、鄰居們、英格蘭和蘇格蘭的事情。雨爾根也唱著那支關於《英國的王子》的歌,關於那條華貴的船和它的裝備:

  金葉貼滿了船頭和船尾,

  船身上寫著上帝的教誨。

  這是船頭畫幅裡的情景:

  王子在擁抱著他的戀人。

  雨爾根唱這支歌的時候非常激動,眼睛裡射出亮光,他的眼睛生下來就是烏黑的,因而顯得特別明亮。

  屋子裡有人讀書,有人歌唱,生活也很富裕,甚至家裡的動物也過著這樣的家庭生活。鐵架上的白盤子發著亮光;天花板上掛著香腸、火腿和豐饒的冬天食物。這種情況,在尤蘭西部海岸的許多富裕的田莊裡現在還可以看到:豐富的食物、漂亮的房間、機智和聰明的幽默感。在我們這個時代,這一切都恢復過來了;像在阿拉伯人的帳篷裡一樣,人們都非常好客。

  自從他兒時參加過那四天的入葬禮的宴會以後,雨爾根再也沒有過過這樣愉快的日子;然而克拉娜卻不在這兒,她只有在思想和談話中存在。

  四月間有一條船要開到挪威去,雨爾根也得一同去。他的心情非常好,精神也愉快,所以布洛涅太太說,看到他一眼也是舒服的。

  「看你一眼也是同樣的高興啦,」那個老商人說。「雨爾根使冬天的夜晚變得活潑,也使得你變得活潑!你今年變得年輕了,你顯得健康、美麗。不過你早就是微堡的一個最美麗的姑娘呀——這是一個極高的評價,因為我早就知道微堡的姑娘們是世界上最美的人兒。」

  這話對雨爾根不適當,因此他不表示意見。他心中在想著一位斯卡根的姑娘。他現在要駕著船去看這位姑娘了。船將要在克利斯蒂安桑得港下錨。不到半天的時間,一陣順風就要把他吹到那兒去了。

  有一天早晨,商人布洛涅到離老斯卡根很遠、在港汊附近的燈塔那兒去。信號火早已滅了;當他爬上燈塔的時候,太陽已經升得很高。沙灘伸到水裡去有幾十英里遠。在沙灘外邊,這天有許多船隻出現。在這些船中他從望遠鏡裡認出了他自己的船「加倫·布洛涅」號。是的,它正在開過來。雨爾根和克拉娜都在船上。就他們看來,斯卡根的教堂塔樓和燈塔就像藍色的水上漂浮著的一隻蒼鷺和一隻天鵝。克拉娜坐在甲板上,看到沙丘遠遠地露出地面:如果風向不變的話,她可能在一點鐘以內就要到家。他們是這麼接近家和快樂——但同時又是這麼接近死和死的恐怖。

  船上有一塊板子松了,水在湧進來。他們忙著塞漏洞和抽水,收下帆,同時升起了求救的信號旗。但是他們離岸仍然有10多裡路程。他們看得見一些漁船,但是仍然和它們相距很遠。風正在向岸吹,潮水也對他們有利;但是已經來不及了,船在向下沉。雨爾根伸出右手,抱著克拉娜。

  當他喊著上帝的名字和她一起跳進水裡去的時候,她是用怎樣的視線在注視著他啊!她大叫了一聲,但是仍然感到安全,因為他決不會讓她沉下去的。

  在這恐怖和危險的時刻,雨爾根體會到了那支古老的歌中的字句:

  這是船頭畫幅裡的情景:

  王子在擁抱著他的戀人。

  他是一個游泳的能手,現在這對他很有用了。他用一隻手和雙腳劃著水,用另一隻手緊緊地抱著這年輕的姑娘。他在浪濤上浮著,踩著水,使用他知道的一切技術,希望能保持足夠的力量而到達岸邊。他聽到克拉娜發出一聲歎息,覺著她身上起了一陣痙攣,於是他便更牢牢地抱住她。海水向他們身上打來,浪花把他們托起,水是那麼深,那麼透明,在轉眼之間他似乎看見一群青花魚在下面發出閃光——這也許就是「海有怪獸」,要來吞噬他們。雲塊在海上撒下陰影,然後耀眼的陽光又射出來了。驚叫著的鳥兒,成群地在他頭上飛過去。在水上浮著的、昏睡的胖野鴨惶恐地在這位游泳家面前突然起飛。他覺得他的氣力在慢慢地衰竭下來。他離岸還有好幾錨鏈長的距離;這時有一隻船影影綽綽駛近來救援他們。不過在水底下——他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有一個白色的動物在注視著他們;當一股浪花把他托起來的時候,這動物就更向他逼近來:他感到一陣壓力,於是周圍便變得漆黑,一切東西都從他的視線中消逝了。

  沙灘上有一條被海浪沖上來的破船。那個白色的「破浪神」倒在一個錨上;錨的鐵鉤微微地露出水面。雨爾根碰到它,而浪濤更以加倍的力量推著他向它撞去。他昏過去了,跟他的重負同時一起下沉。接著襲來第二股浪濤,他和這位年輕的姑娘又被托了起來。

  漁人們撈其他們,把他們抬到船裡去;血從雨爾根的臉上流下來,他好像是死了一樣,但是他仍然緊緊地抱著這位姑娘,大家只有使出很大的氣力才能把她從他的懷抱中拉開。克拉娜躺在船裡,面色慘白,沒有生命的氣息。船現在正向岸邊劃去。

  他們用盡一切辦法來使克拉娜復蘇;然而她已經死了!他一直是抱著一具死屍在水上游泳,為這個死人而把他自己弄得精氣力竭。

  雨爾根仍然在呼吸。漁人們把他抬到沙丘上最近的一座屋子裡去。這兒只有一位類似外科醫生的人,雖然他同時還是一個鐵匠和雜貨商人。他把雨爾根的傷裹好,以便等到第二天到叔林鎮上去找一個醫生。

  病人的腦子受了重傷。他在昏迷不醒中發出狂叫。但是在第三天,他倒下了,像昏睡過去了一樣。他的生命好像是掛在一根線上,而這根線,據醫生的說法,還不如讓它斷掉的好——這是人們對於雨爾根所能做出的最好的希望。

  「我們祈求上帝趕快把他接去吧;他決不會再是一個正常的人!」

  不過生命卻不離開他——那根線並不斷,可是他的記憶卻斷了:他的一切理智的聯繫都被切斷了。最可怕的是:他仍然有一個活著的身體——一個又要恢復健康的身體。

  雨爾根住在商人布洛涅的家裡。

  「他是為了救我們的孩子才得了病的,」老頭子說;「現在他要算是我們的兒子了。」

  這是現在住在德國東部施普雷(Spree)流域的一個屬￿斯拉夫系的民族,人口約15萬。在第六世紀他們是一個強大的民族,佔有德國和北歐廣大的地區。

  指龍哥巴爾第這個民族,在意大利文裡是Longobardi,即「長鬍子的人」的意思。他們原住在德國和北歐,在第六世紀遷移到意大利。現在意大利的隆巴第省(Lombardia)就是他們過去的居留地。

  指意大利。

  基督教的一種宗教儀式,教徒們領食少量的餅和酒,表示紀念耶穌。

  原文是Leviathan。《聖經》中敘述為象徵邪惡的海中怪獸。見《舊約全書·約伯記》第41章。

  這是一個木雕的人像,一般安在船頭,古時的水手迷信它可以「破浪」,使船容易向前行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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