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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丘的故事(7)


  人們把雨爾根叫做白癡;然而這不是一個恰當的名詞。他只是像一把松了弦的琴,再也發不出聲音罷了。這些琴弦只偶然間緊張起來,發出一點聲音:幾支舊曲子,幾個老調子;畫面展開了,但馬上又籠罩了煙霧;於是他又坐著呆呆地朝前面望,一點思想也沒有。我們可以相信,他並沒有感到痛苦,但是他烏黑的眼睛失去了光彩,看起來像模糊的黑色玻璃。

  「可憐的白癡雨爾根!」大家說。

  他,從他的母親的懷裡出生以後,本來是註定要享受豐富的幸福的人間生活的,因而對他說來,如果他還盼望或相信來世能有更好的生活,那末他簡直是「傲慢,可怕地狂妄」了。難道他心靈中的一切力量都已經喪失了嗎?他的命運現在只是一連串艱難的日子、痛苦和失望。他像一個美麗的花根,被人從土壤裡拔出來,扔在沙子上,聽其它腐爛下去。不過,難道依著上帝的形象造成的人只能有這點價值嗎?難道一切都是由命運在那兒作祟嗎?不是的,對於他所受過的苦難和他所損失掉的東西,博愛的上帝一定會在來生給他報償的。「上帝對一切人都好;他的工作充滿了仁慈。」這是大衛《聖詩集》中的話語。這商人的年老而虔誠的妻子,以耐心和希望,把這句話念出來。她心中只祈求上帝早點把雨爾根召回去,使他能走進上帝的「慈悲世界」和永恆的生活中去。

  教堂墓地的牆快要被沙子埋掉了;克拉娜就葬在這個墓地裡。雨爾根似乎一點也不知道這件事情——這不屬￿他的思想範圍,因為他的思想只包括過去的一些片斷。每個禮拜天他和一家人去做禮拜,但他只靜靜地坐在教堂裡發呆。有一天正在唱聖詩的時候,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他的眼睛閃著光,注視著那個祭壇,注視著他和死去的女朋友曾經多次在一起跪過的那塊地方。他喊出她的名字來,他的面色慘白,眼淚沿著臉頰流下來。

  人們把他扶出教堂。他對大家說,他的心情很好,他並不覺得有什麼毛病。上帝所給予他的考驗與遺棄,他全記不得了——而上帝,我們的造物主,是聰明、仁愛的,誰能對他懷疑呢?我們的心,我們的理智都承認這一點,《聖經》也證實這一點:「他的工作充滿了仁慈。」

  在西班牙,溫暖的微風吹到摩爾人的清真寺圓頂上,吹過橙子樹和月桂樹;處處是歌聲和響板聲。就在這兒,有一位沒有孩子的老人、一個最富有的商人,坐在一幢華麗的房子裡。這時有許多孩子拿著火把和平動著的妻子在街上遊行過去了。這時老頭子真願意拿出大量財富再找回他的女兒:他的女兒,或者女兒的孩子——這孩子可能從來就沒有見過這個世界的陽光,因而也不能走進永恆的天國。「可憐的孩子!」

  是的,可憐的孩子!他的確是一個孩子,雖然他已經有30歲了——這就是老斯卡根的雨爾根的年齡。

  流沙把教堂墓地的墳墓全都蓋滿了,蓋到牆頂那麼高。雖然如此,死者還得在這兒和比他們先逝去的親族或親愛的人葬在一起。商人布洛涅和他的妻子,現在就跟他們的孩子一道,躺在這白沙的下面。

  現在是春天了——是暴風雨的季節。沙上的沙丘粒飛到空中,形成煙霧;海上翻出洶湧的浪濤;鳥兒像暴風中的雲塊一樣,成群地在沙丘上盤旋和尖叫。在沿著斯卡根港汊到胡斯埠沙丘的這條海岸線上,船隻接二連三地觸到礁上出了事。

  有一天下午雨爾根單獨地坐在房間裡,他的頭腦忽然似乎清醒起來;他有一種不安的感覺——這種感覺,在他小時候,常常驅使他走到荒地和沙丘之間去。

  「回家啊!回家啊!」他說。誰也沒有聽到他。他走出屋子,向沙丘走去。沙子和石子吹到他的臉上來,在他的周圍打旋。他向教堂走,沙子堆到牆上來,快要蓋住窗子的一半了。可是門口的積沙被鏟掉了,因此教堂的入口是敞開的。雨爾根走進去。

  風暴在斯卡根鎮上呼嘯。這樣的風暴,這樣可怕的天氣,人們記憶中從來不曾有過。但是雨爾根是在上帝的屋子裡。當外面正是黑夜的時候,他的靈魂裡就現出了一線光明——一線永遠不滅的光明。他覺得,壓在他頭上的那塊沉重的石頭現在爆裂了。他仿佛聽到了風琴的聲音——不過這只是風暴和海的呼嘯。他在一個座位上坐下來。看啊,蠟燭一根接著一根地點起來了。這兒現在出現了一種華麗的景象,像他在西班牙所看到的一樣。市府老參議員們和市長們的肖像現在都有了生命。他們從掛過許多世紀的牆上走下來,坐到唱詩班的席位上去。教堂的大門和小門都自動打開了;所有的死人,穿著他們生前那個時代的節日衣服,在悅耳的音樂聲中走進來了,在凳子上坐下來了。於是聖詩的歌聲,像洶湧的浪濤一樣,洪亮地唱起來了。住在胡斯埠的沙丘上的他的養父養母都來了;商人布洛涅和他的妻子也來了;在他們的旁邊、緊貼著雨爾根,坐著他們和善的、美麗的女兒。她把手向雨爾根伸來,他們一起走向祭壇:他們曾經在這兒一起跪過。牧師把他們的手拉到一起,把他們結為愛情的終身伴侶。於是喇叭聲響起來了——悅耳得像一個充滿了歡樂和平望的小孩子的聲音。它擴大成為風琴聲,最後變成充滿了洪亮的高貴的音色所組成的暴風雨,使人聽到非常愉快,然而它卻是強烈得足夠打碎墳上的石頭。

  掛在唱詩班席位頂上的那只小船,這時落到他們兩人面前來了。它變得非常龐大和美麗;它有綢子做的帆和鍍金的帆桁:它的錨是赤金的,每一根纜索,像那支古老的歌中所說的,是「摻雜著生絲」。這對新婚夫婦走上這條船,所有做禮拜的人也跟著他們一起走上來,因為大家在這兒都有自己的位置和快樂。教堂的牆壁和拱門,像接骨木樹和芬芳的菩提樹一樣,都開出花來了;它們的枝葉在搖動著,散發出一種清涼的香氣;於是它們彎下來,向兩邊分開;這時船就拋錨,在中間開過去,開向大海,開向天空;教堂裡的每一根蠟燭是一顆星,風吹出一首聖詩的調子,於是大家便跟著風一起唱:

  「在愛情中走向快樂!——任何生命都不會滅亡!永遠的幸福!哈利路亞!」

  這也是雨爾根在這個世界裡所說的最後的話。連接著不滅的靈魂的那根線現在斷了;這個陰暗的教堂裡現在只有一具死屍——風暴在它的周圍呼嘯,用散沙把它掩蓋住。

  第二天早晨是禮拜天;教徒和牧師都來做禮拜。到教堂去的那條路是很難走的,在沙子上幾乎無法通過。當他們最後到來的時候,教堂的入口已經高高地堆起了一座沙丘。牧師念了一個簡短的禱告,說:上帝把自己的屋子的門封了,大家可以走開,到別的地方去建立一座新的教堂。

  於是他們唱了一首聖詩,然後就都回到自己的家裡去。在斯卡根這個鎮上,雨爾根已經不見了;即使在沙丘上人們也找不到他。據說滾到沙灘上來的洶湧的浪濤把他卷走了。

  他的屍體被埋在一個最大的石棺——教堂——裡面。在風暴中,上帝親手用土把他的棺材蓋住;大堆的沙子壓到那上面,現在仍然壓在那上面。

  飛沙把那些拱形圓頂都蓋住了。教堂上現在長滿了山楂和玫瑰樹;行人現在可以在那上面散步,一直走到冒出沙土的那座教堂塔樓。這座塔樓像一塊巨大的墓碑,在附近十多裡地都望得見。任何皇帝都不會有這樣漂亮的墓碑!誰也不來攪亂死者的安息,因為在此以前誰也不知道有這件事情:這個故事是沙丘間的風暴對我唱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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