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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丘的故事(5)


  海上掀起了一股不大不小的波浪,漁人們都駕著船回來;他們克服重重暗礁的技術,真是值得一看:一個人筆直地立在船頭,別的人則緊握著槳坐著,注意地看著他。他們在礁石的外面,朝著海倒劃,直到船頭上的那個人打出一個手勢,預告有一股巨浪到來時為止。浪就把船托起來,使它越過暗礁。船升得那麼高,岸上的人可以看得見船身;接著整個的船就在海浪後面不見了——船桅、船身、船上的人都看不見了,好像海已經把他們吞噬了似的。可是不一會兒,他們像一個龐大的海洋動物,又爬到浪頭上來了。槳在劃動著,像是這動物的靈活肢體。他們於是像第一次一樣,又越過第二道和第三道暗礁。這時漁人們就跳到水裡去,把船拖到岸邊來。每一股浪幫助他們把船向前推進一步,直到最後他們把船拖到海灘上為止。

  如果號令在暗礁面前略有錯誤——略有遲疑——船兒就會撞碎。

  「那麼我和莫爾登也就完了!」雨爾根來到海上的時候,心中忽然起了這樣一個思想。他的養父這時在海上病得很厲害,全身燒得發抖。他們離開礁石只有數槳之遙。雨爾根跳到船頭上去。

  「爸爸,讓我來吧!」他說。他向莫爾登和浪花看了一眼。不過當每一個人都在使出最大的氣力劃槳、當一股最大的海浪向他們襲來的時候,他看到了養父的慘白的面孔,於是他心裡那種不良的動機也就不能再控制住他了。船安全地越過了暗礁,到達了岸邊,但是那種不良的思想仍然留在他的血液裡。在他的記憶中,自從跟莫爾登做朋友時起,他就懷著一股怨氣。現在這種不良的思想就把怨恨的纖維都掀動起來了。但是他不能把這些纖維織到一起,所以也就只好讓它去。莫爾登毀掉了他,他已經感覺到了這一點,而這已足夠使他憎恨。有好幾個漁人已經注意到了這一點,但是莫爾登沒有注意到。他仍然像從前一樣,喜歡幫助,喜歡聊天——的確,他太喜歡聊天了。

  雨爾根的養父只能躺在床上。而這張床也成了送他終的床,因為他在下個星期就死去了。現在雨爾根成為這些沙丘後面那座小屋子的繼承人。的確,這不過是一座簡陋的屋子,但它究竟還有點價值,而莫爾登卻連這點東西都沒有。

  「你不必再到海上去找工作吧,雨爾根?你現在可以永遠地跟我們住在一起了。」一位年老的漁人說。

  雨爾根卻沒有這種想法。他還想看一看世界。法爾特令的那位年老的養鱔魚的人在老斯卡根有一個舅父,也是一個漁人。不過他同時還是一個富有的商人,擁有一條船。他是一個非常可愛的老頭兒,幫他做事倒是很不壞的。老斯卡根是在尤蘭的極北部,離胡斯埠的沙丘很遠——遠得不能再遠。但是這正合雨爾根的意思,因為他不願看見莫爾登和愛爾茜結婚:他們在幾個星期內就要舉行婚禮了。

  那個老漁人說,現在要離開這地方是一件傻事,因為雨爾根現在有了一個家,而且愛爾茜無疑是願意和他結婚的。

  雨爾根胡亂地回答了他幾句話;他的話裡究竟有什麼意思,誰也弄不清楚。不過老頭兒把愛爾茜帶來看他。她沒有說多少話,只說了這一句:

  「你現在有一個家了,你應該仔細考慮考慮。」

  於是雨爾根就考慮了很久。

  海裡的浪濤很大,而人心裡的浪濤卻更大。許多思想——堅強的和脆弱的思想——都集中到雨爾根的腦子裡來。他問愛爾茜:

  「如果莫爾登也有我這樣的一座屋子,你情願要誰呢?」

  「可是莫爾登沒有一座屋子呀,而且也不會有。」

  「不過我們假設他有一座屋子吧!」

  「嗯,那麼我當然就會跟莫爾登結婚了,因為我現在的心情就是這樣!不過人們不能只靠這生活呀。」

  雨爾根把這件事想了一整夜。他心上壓著一件東西——他自己也說不出一個道理來;但是他有一個思想,一個比喜愛愛爾茜還要強烈的思想。因此他就去找莫爾登。他所說的和所做的事情都是經過仔細考慮的。他以最優惠的條件把他的屋子租給了莫爾登。他自己則到海上去找工作,因為這是他的志願。愛爾茜聽到這事情的時候,就吻了他的嘴,因為她是最愛莫爾登的。

  大清早,雨爾根就動身走了。在他離開的頭一天晚上,夜深的時候,他想再去看莫爾登一次。於是他就去了。在沙丘上他碰到了那個老漁夫:他對他的遠行很不以為然。老頭兒說,「莫爾登的褲子裡一定縫有一個鴨嘴」,因為所有的女孩子都愛他。雨爾根沒有注意這句話,只是說了聲再會,就直接到莫爾登所住的那座茅屋裡去了。他聽到裡面有人在大聲講話。莫爾登並非只是一個人在家。雨爾根猶豫了一會兒,因為他不願意再碰到愛爾茜。考慮了一番以後,他覺得最好還是不要聽到莫爾登再一次對他表示感謝,因此轉身就走了。

  第二天早晨天還沒亮,他就捆好背包,拿著飯盒子,沿著沙丘向海岸走去。這條路比那沉重的沙路容易走些,而且要短得多。他先到波烏堡附近的法爾特令去一次,因為那個養鱔魚的人就住在那兒——他曾經答應要去拜訪他一次。

  海是乾淨和蔚藍的;地上鋪滿了黑蚌殼和卵石——兒時的這些玩物在他腳下發出響聲。當他這樣向前走的時候,他的鼻孔裡忽然流出血來:這不過是一點意外的小事,然而小事可能有重大的意義。有好幾大滴血落到他的袖子上。他把血揩掉了,並且止住了流血。於是他覺得這點血流出來以後倒使頭腦舒服多了,清醒多了。沙子裡面開的矢車菊花。他折了一根梗子,把它插在帽子上。他要顯得快樂一點,因為他現在正要走到廣大的世界上去。——「走出大門,到海上去走一下!」正如那此小鱔魚說的。「當心壞人啦。他們叉住你們,剝掉你們的皮,把你們切成碎片,放在鍋裡炒!」他心裡一再想起這幾句話,不禁笑起來,因為他覺得他在這個世界上決不會吃虧——勇氣是一件很強的武器呀。

  他從西海走到尼松灣那個狹小的入口的時候,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了。他掉轉頭來,遠遠地看到兩個人牽著馬——後面還有許多人跟著——在匆忙地趕路。不過這不關他的事。

  渡船停在海的另一邊。雨爾根把它喊過來,於是他就登上去。不過他和船夫還沒有渡過一半路的時候,那些在後面趕路的人就大聲喊起來。他們以法律的名義在威脅著船夫。雨爾根不懂得其中的意義,不過他知道最好的辦法還是把船劃回去。因此他就拿起一隻槳,把船劃回來。船一靠岸,這幾個人就跳上來了。在他還沒有發覺以前,他們已經用繩子把他的手綁住了。

  「你得用命來抵償你的罪惡,」他們說,「幸而我們把你抓住了。」

  他是一個謀殺犯!這就是他所得到的罪名。人們發現莫爾登死了;他的脖子上插著一把刀子。頭天晚上很晚的時候,有一個漁人遇見雨爾根向莫爾登的屋子走去。人們知道,雨爾根在莫爾登面前舉起刀子,這並不是第一次。因此他一定就是謀殺犯;現在必須把他關起來。關人的地方是在林卻平,但是路很遠,而西風又正在向相反的方向吹。不過渡過這道海灣向斯卡龍去要不了半個鐘頭;從那兒到北佛斯堡去,只有幾裡路。這兒有一座大建築物,外面有圍牆和壕溝。船上有一個人就是這幢房子的看守人的兄弟。這人說,他們可以暫時把雨爾根監禁在這房子的地窖裡。吉卜賽人朗·瑪加利曾經在這裡被囚禁過,一直到執行死刑的時候為止。

  雨爾根的辯白誰也不理。他襯衫上的幾滴血成了對他不利的證據。不過雨爾根知道自己是無罪的。他既然現在沒有機會來洗清自己,也就只好聽天由命了。

  這一行人馬上岸的地方,正是騎士布格的堡寨所在的處所。雨爾根在兒時最幸福的那四天裡,曾經和他的養父養母去參加宴會——入葬的宴會,途中在這兒經過。他現在又被牽著在草場上向北佛斯堡的那條老路走去。這兒的接骨木樹又開花了,高大的菩提樹在發出香氣。他仿佛覺得他離開這地方不過是昨天的事情。

  在這幢堅固的樓房的西廂,在高大的樓梯間的下面,有一條地道通到一個很低的、拱形圓頂的地窖。朗·瑪加利就是從這兒被押到刑場上去的。她曾經吃過五個小孩子的心:她有一種錯覺,認為如果她再多吃兩顆心的話,就可以隱身飛行,任何人都看不見她。地窖的牆上有一個狹小的通風眼,但是沒有玻璃。鮮花盛開的菩提樹無法把香氣送進來安慰他;這兒是陰暗的,充滿了黴味。這個囚牢裡只有一張木板床;但是「清白的良心是一個溫柔的枕頭」,因此雨爾根睡得很好。

  粗厚的木板門鎖上了,並且插上了鐵插銷。不過迷信中的小鬼可以從一個鑰匙孔鑽進高樓大廈,也能鑽進漁夫的茅屋,更能鑽進這兒來——雨爾根正在這兒坐著,想著朗·瑪加利和她的罪過。在她被處決的頭天晚上,她臨終的思想充滿了這整個的房間。雨爾根心中記起那些魔法——在古代,斯萬魏得爾老爺住在這兒的時候,有人曾經使用過它。大家都知道,吊橋上的看門狗,每天早晨總有人發現它被自己的鏈子吊在欄杆的外面。雨爾根一想起這些事,心裡就變得冰冷。不過這裡有一絲陽光射進他的心:這就是他對於盛開的接骨木樹和芬芳的菩提樹的記憶。

  他在這兒沒有囚禁多久,人們便把他移送到林卻平。在這兒,監禁的生活也是同樣艱苦。

  那個時代跟我們的時代不同。平民的日子非常艱苦。農人的房子和村莊都被貴族們拿去作為自己的新莊園,當時還沒有辦法制止這種行為。在這種制度下,貴族的馬車夫和平人成了地方官。他們有權可以因一點小事而判一個窮人的罪,使他喪失財產,戴著枷,受鞭打。這一類法官現在還能找得到幾位。在離京城和開明的、善意的政府較遠的尤蘭,法律仍然是常常被人濫用的。雨爾根的案子被拖下去了——這還算是不壞的呢。

  他在監牢裡是非常淒涼的——這在什麼時候才能結束呢?他沒有犯罪而卻受到損害的痛苦——這就是他的命運!在這個世界上為什麼他該是這樣呢?他現在有時間來思索這個問題了。為什麼他有這樣的遭遇呢?「這只有在等待著我的那個『來生』裡才可以弄清楚。」當他住在那個窮苦漁人的茅屋裡的時候,這個信念就在他的心裡生了根。在西班牙的豪華生活和太陽光中,這個信念從來沒有在他父親的心裡照耀過;而現在在寒冷和黑暗中,卻成了他的一絲安慰之光——上帝的慈悲的一個標記,而這是永遠不會僕人的。

  春天的風暴開始了。只要風暴略微平靜一點,西海的呼嘯在內地許多英里路以外都可以聽到:它像幾百輛載重車子,在崎嶇不平的路上奔騰。雨爾根在監牢裡聽到這聲音——這對於他說來也算是寂寞生活中的一點變化。什麼古老的音樂也比不上這聲音可以直接引其他心裡的共鳴——這個呼嘯的、自由的海。你可以在它上面到世界各地去,乘風飛翔;你可以帶著你自己的房子,像蝸牛背著自己的殼一樣,又走到它上面去。即使在生疏的國家裡,一個人也永遠是在自己的家鄉。

  他靜聽著這深沉的呼嘯,他心中泛起了許多回憶——「自由!自由!哪怕你沒有鞋穿,哪怕你的衣服破爛,有自由你就是幸福的!」有時這種思想在他的心裡閃過,於是他就握著拳頭,向牆上打去。

  好幾個星期,好幾個月,一整年過去了。有一個惡棍——小偷尼爾斯,別名叫「馬販子」——也被抓進來了。這時情況才開始好轉;人們可以看出,雨爾根蒙受了多麼大的冤枉。那樁謀殺事件是在雨爾根離家後發生的。在頭一天的下午,小偷尼爾斯在林卻平灣附近一個農人開的啤酒店裡遇見了莫爾登。他們喝了幾杯酒——還不足以使任何人頭腦發昏,但卻足夠使莫爾登的舌頭放肆。他開始吹噓起來,說他得到了一幢房子,打算結婚。當尼爾斯問他打算到哪裡去弄錢的時候,莫爾登驕傲地拍拍衣袋。

  「錢在它應該在的地方,就在這兒,」他回答說。

  這種吹噓使他喪失了生命。他回到家裡來的時候,尼爾斯就在後面跟著他,用一把刀子刺進他的咽喉裡去,然後劫走了他身邊所有的錢。

  這件事情的詳細經過後來總算是水落石出了。就我們說來,我們只須知道雨爾根獲得了自由就夠了。不過他在牢獄和寒冷中整整受了一年罪,與所有的人斷絕來往,有什麼可以賠償他這種損失呢?是的,人們告訴他,說他能被宣告無罪已經是很幸運的了,他應該離去。市長給了他10個馬克,作為旅費,許多市民給他食物和平酒——世界上總算還有些好人!並非所有的人都是把你「叉住、剝皮、放在鍋裡炒」!不過最幸運的是:斯卡根的一個商人布洛涅——雨爾根一年以來就一直想去幫他工作——這時卻為了一件生意到林卻平來了。他聽到了這整個案情。這人有一個好心腸,他知道雨爾根吃過了許多苦頭,因此就想幫他一點忙,使他知道,世界上還有好人。

  從監獄裡走向自由,仿佛就是走向天國,走向同情和愛。他現在就要體驗到這種心情了。生命的酒並不完全是苦的:沒有一個好人會對他的同類倒出這麼多的苦酒,代表「愛」的上帝又怎麼會呢?

  「把過去的一切埋葬掉和忘記掉吧!」商人布洛涅說:「把過去的一年劃掉吧。我們可以把日曆燒掉。兩天以後,我們就可以到那親愛的、友善的、平和的斯卡根去。人們把它叫做一個脾氣的角落,然而它是一個溫暖的、有火爐的角落:它的窗子開向廣闊的世界。」

  這句話不知源出何處,大概是與丹麥的民間故事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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