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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丘的故事(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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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崎嶇的荒地和沙子上的旅行,很快就告一結束。他們在停屍所前面停下來:屋裡屋外都擠滿了客人。車子一輛接著一輛地並排停著,馬兒和牛兒到貧瘠的草場上去吃草。像在西海濱的故鄉一樣,巨大的沙丘聳立在屋子的後面,並且向四周綿延地伸展開去。它們怎樣擴展到這塊伸進內地幾十裡路遠,又寬又高,像海岸一樣空曠的地方呢?是風把它們吹到這兒來的;它們的到來產生了一段歷史。 大家唱著讚美詩。有幾個老年人在流著眼淚。除此以外,在雨爾根看來,大家倒是很高興的。酒菜也很豐盛。鱔魚是又肥又鮮,吃完以後再喝幾口燒酒,像那個養鱔魚的人說的一樣,「把它們埋葬掉」。他的名言在這兒無疑地成了事實。 雨爾根一會兒待在屋裡,一會兒跑到外面去。到了第三天,他就在這兒住熟了;這兒就好像他曾在那裡度過童年的、沙丘上那座漁人的屋子一樣。這片荒地上有另外一種豐富的東西:這兒長滿了石楠花、黑莓和覆盆子。它們是又大又甜;行人的腳一踩著它們,紅色的汁液就像雨點似地朝下滴。 這兒有一個古墳;那兒也有一個古墳。一根一根的煙柱升向沉靜的天空:人們說這是荒地上的野花。它在黑夜裡放出美麗的光彩。 現在是第四天了。入葬的宴會結束了。他們要從這土丘的地帶回到沙丘的地帶去。 「我們的地方最好,」雨爾根的養父說。「這些土丘沒有氣魄。」 於是他們就談起沙丘是怎樣形成的。事情似乎是非常容易理解。海岸上出現了一具屍體;農人們就把它埋在教堂的墓地裡面。於是沙子開始飛起來,海開始瘋狂地打進內地。教區的一個聰明人叫大家趕快把墳挖開,看看那裡面的死者是否躺著舔自己的拇指;如果他是在舔,那末他們埋葬掉的就是一個「海人」了;海在沒有收回他以前,決不會安靜的。所以這座墳就被挖開了,「海人」躺在那裡面舔大拇指。他們立刻把他放進一部牛車裡,拖著牛車的那兩條牛好像是被牛虻刺著似的,拉著這個「海人」,越過荒地和沼澤地,一直向大海走去。這時沙子就停止飛舞,可是沙丘依舊停在原地沒有動。這些他在兒時最快樂的日子裡、在一個入葬的宴會的期間所聽來的故事,雨爾根都在他的記憶中保存下來了。 出門去走走、看看新的地方和新的人,這全都是愉快的事情!他還要走得更遠。他不到14歲,還是一個孩子。他乘著一條船出去看看這世界所能給他看的東西:他體驗過惡劣的天氣、陰沉的海、人間的惡意和硬心腸的人。他成了船上的一個侍役。他得忍受粗劣的伙食和寒冷的夜、拳打和腳踢。這時他高貴的西班牙的血統裡有某種東西在沸騰著,毒辣的字眼爬到他嘴唇邊上,但是最聰明的辦法還是把這些字眼吞下去為好。這種感覺和鱔魚被剝了皮、切成片、放在鍋裡炒的時候完全一樣。 「我要回去了!」他身體裡有一個聲音說。 他看到了西班牙的海岸——他父母的祖國;甚至還看到了他們曾經在幸福和快樂中生活過的那個城市。不過他對於他的故鄉和族人什麼也不知道,而關於他的事情,他的族人更不知道。 這個可憐的小侍役沒有得到上岸的許可;不過在他們停泊的最後一天,總算上岸去了一次,因為有人買了許多東西,他得去拿到船上來。 雨爾根穿著襤襟的衣服。這些衣服像是在溝裡洗過、在煙囪上曬乾的;他——一個住在沙丘裡的人——算是第一次看到了一個大城市。房子是多麼高大,街道是多麼窄,人是多麼擠啊!有的人朝這邊擠,有的人朝那邊擠——簡直像是市民和農人、僧侶和兵士所形成的一個大蜂窩——叫聲和喊聲、驢子和騾子的鈴聲、教堂的鐘聲混做一團;歌聲和鼓聲、砍柴聲和敲打聲,形成亂嘈嘈的一起,因為每個行業手藝人的工場就在自己的門口或階前。太陽照得那麼熱,空氣是那麼悶,人們好像是走進一個擠滿了嗡嗡叫的甲蟲、金龜子、蜜蜂和蒼蠅的爐子。雨爾根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在走哪一條路。這時他看到前面一座主教堂的威嚴的大門。燈光在陰暗的教堂走廊上照著,一股香煙向他起來。甚至最窮苦的衣衫襤褸的乞丐也爬上石級,到教堂裡去。雨爾根跟著一個水手走進去,站在這神聖的屋子裡。彩色的畫像從金色的底上射出光來。聖母抱著幼小的耶穌立在祭壇上,四周是一起燈光和鮮花。牧師穿著節日的衣服在唱聖詩,歌詠隊的孩子穿著漂亮的服裝,在搖晃著銀香爐。這兒是一起華麗和莊嚴的景象。這情景滲進雨爾根的靈魂,使他神往。他的養父養母的教會和信心感動了他,觸動了他的靈魂,他的眼睛裡閃出淚珠。 大家走出教堂,到市場上去。人們買了一些廚房的用具和食品,要他送回船上。到船上去的路並不短,他很疲倦,便在一幢有大理石圓柱、雕像和寬臺階的華麗的房子面前休息了一會兒。他把背著的東西靠牆放著。這時有一個穿制服的僕人走出來,舉起一根包著銀頭的手杖,把他趕走了。他本來是這家的一個孫子。可是誰也不知道,他自己當然更不知道。 他回到船上來。這兒有的是咒駡和鞭打,睡眠不足和沉重的工作——他得忍受這樣的生活!人們說,青年時代受些苦只有好處——是的,如果年老能夠得到一點幸福的話。他的雇傭合同滿期了。船又在林卻平海峽停下來。他走上岸,回到胡斯埠沙丘上的家裡去。不過,在他航行的時候,養母已經去世了。 接著就是一個嚴寒的冬天。暴風雪掃過陸地和海上;出門是很困難的。世界上的事情安排得多麼不平均啊!當這兒正是寒冷刺骨和刮暴風雪的時候,西班牙的天空上正照著熾熱的太陽——是的,太熱了。然而在這兒的家鄉,只要晴朗的下霜天一出現,雨爾根就可以看到大群的天鵝在海上飛來,越過尼松灣向北佛斯堡飛去。他覺得這兒可以呼吸到最好的空氣,這兒將會有一個美麗的夏天!他在想像中看到了石楠植物開花,結滿了成熟的、甜蜜的漿果;看到了北佛斯堡的接骨木樹和平提樹開滿了花朵。他決定再回到北佛斯堡去一次。 春天來了,捕魚的季節又開始了。雨爾根也參加這項工作。他在過去一年中已經變成了一個成年人,做起活來非常敏捷。他充滿了生命力,他能游水,踩水,在水裡自由翻騰。人們常常警告他要當心大群的青花魚:就是最能幹的游泳家也不免被它們捉住,被它們拖下去和吃掉,因而也就此完結。但是雨爾根的命運卻不是這樣。 沙丘上的鄰居家裡有一個名叫莫爾登的男子。雨爾根和他非常要好。他們在開到挪威去的同一條船上工作,他們還要一同到荷蘭去。他們兩人從來沒有鬧過彆扭,不過這種事也並非是不可能的。因為如果一個人的脾氣急躁,他是很容易採取激烈的行動的。有一天雨爾根就做出了這樣的事情:他們兩人在船上無緣無故地吵起來了。他們在一個船艙口後邊坐著,正在吃放在他們之間的、用一個土盤子盛著的食物。雨爾根拿著一把小刀,當著莫爾登的面把它舉起來。在這同時,他臉上變得像灰一樣白,雙眼現出難看的神色。莫爾登只是說: 「嗨,你也是那種喜歡耍刀子的人啦!」 這話還沒有說完,雨爾根的手就垂下來了。他一句話也不說,只是繼續吃下去。後來他走開了,去做他的工作。他做完工作回來,就到莫爾登那兒去說: 「請你打我的耳光吧!我應該受到這種懲罰。我的肚皮真像有一個鍋在沸騰。」 「不要再提這事吧,」莫爾登說。於是他們成了更要好的朋友。當他們後來回到尤蘭的沙丘之間去、講到他們航海的經歷時,這件事也同時被提到了。雨爾根的確可以沸騰起來,但他仍然是一個誠實的鍋。 「他的確不是一個尤蘭人!人們不能把他當做一個尤蘭人!」莫爾登的這句話說得很幽默。 他們兩人都是年輕和健壯的。但雨爾根卻是最活潑。 在挪威,農人爬到山上去,在高地上尋找放牧牲畜的牧場。在尤蘭西岸一帶,人們在沙丘之間建造茅屋。茅屋是用破船的材料搭起來的,頂上蓋的是草皮和石楠植物。屋子四周沿牆的地方就是睡覺的地方;初春的時候,漁人也在這兒生活和睡覺。每個漁人有一個所謂「女助手」。她的工作是:替漁人把魚餌安在鉤子上;當漁人回到岸上來的時候;準備熱啤酒來迎接他們;當他們回到茅屋裡來,覺得疲倦的時候,拿飯給他們吃。此外,她們還要把魚運到岸上來,把魚切開,以及做許多其他的工作。 雨爾根和他的養父養母以及其他幾個漁人和「女助手」都住在一間茅屋裡。莫爾登則住在隔壁的一間屋子裡。 「女助手」之中有一個叫做愛爾茜的姑娘。她從小就認識雨爾根。他們的交情很好,而且性格在各方面都差不多。不過在表面上,他們彼此都不相象:他的皮膚是棕色的,而她則是雪白的;她的頭髮是亞麻色的,她的眼睛藍得像太陽光裡的海水。 有一天他們在一起散步,雨爾根緊緊地、熱烈地握著她的手,她對他說: 「雨爾根,我心裡有一件事情!請讓我作你的『女助手』吧,因為你簡直像我的一個弟兄。莫爾登只不過和我訂過婚——他和我只不過是愛人罷了。但是這話不值得對別人講!」 雨爾根似乎覺得他腳下的一堆沙在向下沉。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點著頭,等於說:「好吧。」別的話用不著再說了。不過他心裡忽然覺得,他瞧不起莫爾登。他越在這方面想——因為他從前從來沒想到過愛爾茜——他就越明白; 他認為莫爾登把他唯一心愛的人偷走了。現在他懂得了,愛爾茜就是他所愛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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