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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畫的畫冊(10)


  第二十七夜

  「昨夜我望見一個中國的城市,」月亮說。「我的光照著許多長長的、光赤的牆壁;這城的街道就是它們形成的。當然,偶爾也有一扇門出現,但它是鎖著的,因為中國人對外面的世界能有什麼興趣呢?房子的牆後面,緊閉著的窗扉掩住了窗子。只有從一所廟宇的窗子裡,有一絲微光透露了出來。

  「我朝裡面望,我看到裡面一起華麗的景象。從地下一直到天花板,有許多用鮮豔的彩色和富麗的金黃所繪出的圖畫——代表神仙們在這個世界上所作的事蹟的一些圖畫。

  「每一個神龕裡有一個神像,可是差不多全被掛在廟龕上的花帷幔和平幟所掩住了。每一座神像——都是用錫做的——面前有一個小小的祭台,上面放著聖水、花朵和燃著的蠟燭。但是這神廟裡最高之神是神中之神——佛爺。他穿著黃緞子衣服,因為黃色是神聖的顏色。祭台下面坐著一個有生命的人——一個年輕的和尚。他似乎在祈禱,但在祈禱之中他似乎墮入到冥想中去了;這無疑地是一種罪過,所以他的臉燒起來,他的頭也低得抬不起來。可憐的瑞虹啊!難道他夢著到高牆裡邊的那個小花園裡(每個屋子前面都有這樣一個花園)去種花嗎?難道他覺得種花比呆在廟裡守著蠟燭還更有趣嗎?難道他希望坐在盛大的筵席桌旁,在每換一盤菜的時候,用銀色的紙擦擦嘴嗎?難道他犯過那麼重的罪,只要他一說出口來,天朝就要處他死刑嗎?難道他的思想敢於跟化外人的輪船一起飛,一直飛到他們的家鄉——遼遠的英國嗎?不,他的思想並沒有飛得那麼遠,然而他的思想,一種青春的熱情所產生的思想,是有罪的;在這個神廟裡,在佛爺的面前,在許多神像面前,是有罪的。

  「我知道他的思想飛到什麼地方去了。在城的盡頭,在平整的、石砌的、以瓷磚為欄杆的、陳列著開滿了鐘形花的花盆的平臺上,坐著玲瓏小眼的、嘴唇豐滿的、雙腳小巧的、嬌美的白姑娘。她的鞋子緊得使她發痛,但她的心更使她發痛。她舉起她柔嫩的、豐滿的手臂——這時她的緞子衣裳就發出沙沙的響聲。她面前有一個玻璃缸,裡面養著四尾金魚。她用一根彩色的漆棍子在裡面攪了一下,啊!攪得那麼慢,因為她在想著什麼東西!可能她在想:這些魚是多麼富麗金黃,它們在玻璃缸裡生活得多麼安定,它們的食物是多麼豐富,然而假如它們獲得自由,它們將更會活得多麼快樂!是的,她,美麗的白是懂得這個道理的。她的思想飛出了她的家,飛到廟裡去了——但不是為那些神像而飛去的。可憐的白啊!可憐的瑞虹啊!他們兩人的紅塵思想交流起來,可是我的冷靜的光,像小天使的劍一樣,隔在他們兩人的中間。」

  第二十八夜

  「天空是澄清的,」月亮說;「水是透明的,像我正在滑行過的晴空。我可以看到水面下的奇異的植物,它們像森林中的古樹一樣對我伸出蔓長的梗子。魚兒在它們上面游來遊去。高空中有一群雁在沉重地向前飛行。它們中間有一隻拍著疲倦的雙翼,慢慢地朝著下面低飛。它的雙眼凝視著那向遠方漸漸消逝著的空中旅行隊伍。雖然它展開著雙翼,它是在慢慢地下落,像一個肥皂泡似地,在沉靜的空中下落,直到最後它接觸到水面。它把頭掉過來,插進雙翼裡去。這樣,它就靜靜地躺下來,像平靜的湖上的一朵白蓮花。

  「風吹起來了,吹皺了平靜的水面。水泛著光,很像一瀉千里的雲層,直到它翻騰成為巨浪。發著光的水,像藍色的火焰,燎著它的胸和背。曙光在雲層上泛起一片紅霞。這只孤雁有了一些氣力,升向空中;它向那升起的太陽,向那吞沒了那一群空中隊伍的、蔚藍色的海岸飛。但是它是在孤獨地飛,滿懷著焦急的心情,孤獨地在碧藍的巨浪上飛。」

  第二十九夜

  「我還要給你一幅瑞典的圖畫,」月亮說。「在深郁的黑森林中,在羅克生河的憂鬱的兩岸的附近,立著烏列達古修道院。我的光,穿過牆上的窗格子,射進寬廣的地下墓窖裡去——帝王們在這兒的石棺裡長眠。牆上掛著一個作為人世間的榮華的標記:皇冠。不過這皇冠是木雕的,塗了漆,鍍了金。它是掛在一個釘進牆裡的木栓上的。蛀蟲已經吃進這塊鍍了金的木頭裡去了,蜘蛛在皇冠和石棺之間織起一層網來;作為一面哀悼的黑紗,它是脆弱的,正如人間對死者的哀悼一樣。

  「這些帝王們睡得多麼安靜啊!我還能清楚地記其他們。我還能看到他們嘴唇上得意的微笑——他們是那麼有威權,有把握,可以叫人快樂,也可以叫人痛苦。

  「當汽船像有魔力的蠕蟲似地在山間前進的時候,常常會有個別陌生人走進這個教堂,拜訪一下這個墓窖。他問著這些帝王們的姓名,但是這些姓名只剩下一種無生氣的,被遺忘了的聲音。他帶著微笑望瞭望那些蟲蛀了的皇冠。假如他是一個有虔誠品質的人,他的微笑會帶上憂鬱的氣氛。

  「安眠吧,你們這些死去了的人們!月亮還記得你們,月亮在夜間把它寒冷的光輝送進你們靜寂的王國——那上面掛著松木作的皇冠!——」

  羅克生(Roxen)是在瑞典南部的一條小河。

  第三十夜

  「緊貼著大路旁邊,」月亮說,「有一個客棧,在客棧的對面有一個很大的車棚,棚子上的草頂正在重新翻蓋。我從椽子和敞著的頂樓窗朝下望著那不太舒服的空間。雄吐綬雞在橫樑上睡覺,馬鞍躺在空秣桶裡。棚子的中央有一輛旅行馬車,車主人在甜蜜地打盹;馬兒在喝著水,馬車夫在伸著懶腰,雖然我確信他睡得最好,而且不止睡了一半的旅程。下人房的門是開著的,裡面的床露出來了,好像是亂七八糟的樣子。蠟燭在地板上燃著,已經燃到燭臺的接口裡去了。風寒冷地吹進棚子裡來;時間與其說是接近半夜,倒不如說是接近天明。在旁邊的畜欄裡有一個流浪音樂師的一家人睡在地上。爸爸和媽媽在夢著酒瓶裡剩下來的烈酒。那個沒有血色的小女兒在夢著眼睛裡的熱淚。豎琴靠在他們的頭邊,小狗睡在他們的腳下。」

  第三十一夜

  「那是一個小小的鄉下城鎮,」月亮說;「這事兒是我去年看見的,不過這倒沒有什麼關係,因為我看得非常清楚。今晚我在報上讀到關於它的報道,不過報道卻不是很清楚。在小客棧的房間裡坐著一位玩熊把戲的人,他正在吃晚餐。熊是系在外面一堆木柴的後面——可憐的熊,他並不傷害任何人,雖然他那副樣子似乎很兇猛。頂樓上有三個小孩子在我的明朗光線裡玩耍;最大的那個孩子將近六歲,最小的不過兩歲。卜蔔!卜蔔!——有人爬上樓梯來了:這會是誰呢?門被推開了——原來是那只熊,那只毛髮蓬蓬的大熊!他在下面的院子裡呆得已經有些膩了,所以他才獨自個兒爬上樓來。這是我親眼看見的,"月亮說。

  「孩子們看到這個毛髮蓬蓬的大熊,嚇得不得了。他們每個人鑽到一個牆角裡去,可是他把他們一個一個地找出來,在他們身上嗅了一陣子,但是一點也沒有傷害他們!'這一定是一隻大狗,'他們想,開始撫摸他。他躺在地板上。最小的那個孩子爬到他身上,把他長滿了金黃鬈髮的頭鑽進熊的厚毛裡,玩起捉迷藏來。接著那個最大的孩子取出他的鼓來,敲得冬冬地響。這時熊兒便用它的一雙後腿立起來,開始跳起舞來。這真是一個可愛的景象!現在每個孩子背著一支槍,熊也只好背起一支來,而且背得很認真。他們真算找到了一個很好的玩伴!他們開始'開步走'起來——一二!一二……

  「忽然有人把門推開了;這是孩子們的母親。你應該看看她的那副樣子,那副驚恐得說不出話來的樣子,那副慘白的面孔,那個半張著的嘴,和她那對發呆的眼睛。可是頂小的那個孩子卻是非常高興地在對她點頭,用他幼稚的口吻大聲說:'我們在學軍隊練操啦!'

  「這時玩熊把戲的人也跑來了。"

  第三十二夜

  風在狂暴地吹,而且很冷;雲塊在空中奔馳。我只在偶爾之間能看到一會兒月亮。

  「我從沉靜的天空上望著下面奔馳著的雲塊!」他說,「我看到巨大的陰影在地面上互相追逐!

  「最近我朝下面看了一個監獄。它面前停著一輛緊閉著的馬車:有一個囚犯快要被運走了。我的光穿過格子窗射到牆上。那囚犯正在牆上劃幾行告別的東西。可是他寫的不是字,而是一支歌譜——他在這兒最後一晚從心裡發出的聲音。門開了。他被牽出去,他的眼睛凝望著我圓滿的光圈。

  「雲塊在我們之間掠過,好像我不想要看到他、他也不想要看到我似的。他走進馬車,門關上了,馬鞭響起來,馬兒奔向旁邊的一個濃密的森林裡去——到這兒我的光就再也沒有辦法跟著他進去了。不過我朝那格子窗向裡面望,我的光滑到那支劃在牆上的歌曲——那最後的告別詞上去。語言表達不出來的話,聲音可以表達出來!我的光只能照出個別的音符,大部分的東西對我說來,只有永遠藏在黑暗中了。他所寫的是死神的讚美詩呢,還是歡樂的曲調?他乘著這車子是要到死神那兒去呢,還是要回到他愛人的懷抱裡去?月光並不是完全能讀懂人類所寫的東西的。

  「我從沉靜廣闊的天空上望著下面奔馳著的雲塊。我看到巨大的陰影在地面上互相追逐!」

  第三十三夜

  「我非常喜歡小孩子!」月亮說,「頂小的孩子是特別有趣。當他們沒有想到我的時候,我常常在窗簾和窗架之間向他們的小房間窺望,看到他們自己穿衣服和脫衣服是那麼好玩。一個光赤的小圓肩頭先從衣服裡冒出來,接著手臂也冒出來了。有時我看到襪子脫下去,露出一條胖胖的小白腿來,接著是一個值得吻一下的小腳板,而我也就吻它一下了!」月亮說。

  「今晚——我得告訴你!——今晚我從一扇窗子望進去。窗子上的窗簾沒有放下來,因為對面沒有鄰居。我看到裡面有一大群的小傢伙——兄弟和平妹。他們中間有一個頂小的妹妹。她只有四歲,不過,像別人一樣,她也會念《主禱文》。每天晚上媽媽坐在她的床邊,聽她念這個禱告。然後她就得到一個吻。媽媽坐在旁邊等她睡著——一般說來,只要她的小眼睛一閉,她就睡著了。

  「今天晚上那兩個較大的孩子有點兒鬧。一個穿著白色的長睡衣,用一隻腳跳來跳去。另一個站在一把堆滿了別的孩子的衣服的椅子上。他說他是在表演一幅圖畫,別的孩子不妨猜猜看。第三和第四個孩子把玩具很仔細地放進匣子裡去,因為事情應該是這樣辦才對。不過媽媽坐在最小的那個孩子身邊,同時說,大家應該放安靜一點,因為小妹妹要念《主禱文》了。

  「我的眼睛直接朝燈那邊望,」月亮說。「那個四歲的孩子睡在床上,蓋著整潔的白被褥;她的一雙小手端正地疊在一起,她的小臉露出嚴肅的表情。她在高聲地念《主禱文》。

  「『這是怎麼一回事?』媽媽打斷她的禱告說,『當你念到「我們日用的飲食,天天賜給我們」的時候,你總加進去一點東西——但是我聽不出究竟是什麼。究竟是什麼呢?你必須告訴我。』小姑娘一聲不響,難為情地望著媽媽。『除了說「我們每天的麵包,您今天賜給我們」以外,你還加了些什麼進去呢?』

  「『親愛的媽媽,請你不要生氣吧,』小姑娘說,『我只是祈求在麵包上多放點黃油!』」

  這句是引自《聖經·新約·路加福音》第11章第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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