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艾特瑪托夫 > 永別了,古利薩雷! | 上頁 下頁
五十三


  22

  天快亮了。老人塔納巴伊坐在髯火邊,坐在奄奄一息的溜蹄馬的頭旁。他又回想起後來發生的事。

  那些天裡,他曾騎馬去過州裡一趟——這件事誰都不知道。那是他作的最後一次努力。他想去見見州委書記——就是那位曾在區裡大會上作過報告的州委書記,對他談談自己的不幸遭遇。他相信,這個人是瞭解他的,會幫助他的。喬羅盡說這個書記的好話,別人也都誇他。可是這位州委書記已經調到別的州裡工作,這個情況,他只是到了州委後才知道的。

  「您難道沒聽說過嗎?」

  「沒有。」

  「這樣吧,如果您有重要的事情,我可以向新任的書記報告,他可能會接見您的。」接待室的女同志向他建議。

  「不了,謝謝。」塔納巴伊謝絕了,「我想見見他,有點私事找他。是的,我瞭解他,他也瞭解我。新書記,我就不打攪了。對不起,再見吧。」他走出接待室,心裡確信,他對那位書記十分瞭解,而書記對自己,對牧民塔納巴伊·巴卡索夫,肯定也會瞭解的。為什麼不是這樣呢?他們會互相瞭解,互相尊重的,這一點,他深信不疑,所以才說了上面這些話。

  塔納巴伊來到街上,朝汽車站走去。在一個出售啤酒的售貨棚旁邊,兩個工人正往車上裝空酒桶。一人站在車上,另一人滾著酒桶,往上送。滾桶的人偶一回頭,看到了一旁走過的塔納巴伊,他愣住了,臉色都變了。這是別克塔伊。他壓住滾動的酒桶,兩隻小小的滴溜溜轉的眼睛留神地、敵意地瞅著塔納巴伊,仿佛在等著,看他會怎麼說。

  「喂,你在那裡幹什麼,睡著了還是怎麼的?」站在車上的人生氣地喝道。

  酒桶直往下滾,而別克塔伊,頂著桶,稍稍彎著腰,還是目不轉睛地盯著塔納巴伊。但是塔納巴伊沒有理他。「原來你在這裡。在這裡。好極了。沒什麼可說的。總算找了個啤酒鋪的差使了。」塔納巴伊一邊想著,一邊繼續朝前走去。「這小夥子會毀了嗎?」他思索著,不禁放慢了腳步,「本來,也可以很有出息的。也許該跟他談一談?」他可憐起別克塔伊來,本想走回去,原諒他過去所做的事,只要對方能回心轉意就行。」但是塔納巴伊沒有這樣做。他明白,要是對方知道了他已經被開除出黨,那就什麼也談不成了。塔納巴伊不想給這個尖酸刻薄的小夥子留下什麼把柄來挖苦自己,嘲弄他的命運,譏笑他信守不渝的事業。就這樣,他走開了。他搭上了一輛順路的汽車出了城,一路上老想著這個別克塔伊。那人頂著滾動的啤酒桶,稍稍彎著腰站著,正留神地、期待地盯著他——那副樣子,深深地印在他的腦海中了。

  後來在審訊別克塔伊時,塔納巴伊在法庭上只提到他扔下羊群這件事。其他的,塔納巴伊什麼也沒說。他多麼希望別克塔伊能最終明白過來是他錯了,希望他有所悔悟。可是,看來那人毫無悔改之意。

  「等蹲滿了日子,你還是來找我。咱們好好談談,看下一步怎麼辦。」塔納巴伊對別克塔伊說。而對方卻一聲沒吭,甚至連眼皮都沒抬一抬。就這樣。塔納巴伊離開了他。在他被開除出黨以後,他對自己失去了信心,總感到矮人三分似的。不知怎麼搞的,變得縮手縮腳起來了。這一輩子,他從來沒有想到過,竟會變成這副模樣。誰也沒有責難地,但他總是躲著人。儘量少言語,更多的時候,只是保持沉默,一言不發。

  23

  溜蹄馬古利薩雷一動不動地躺在篝火旁、頭枕在地上。生命正悄悄地離它而去。它的喉嚨嘶啞了,呼嘯呼呼嘯著粗氣,瞳孔擴大了,眼睛失神了,直勾勾地瞪著髯火,四條腿變得象棍子一樣僵硬了。

  塔納巴伊跟他的溜蹄馬告別,對它說著訣別的話:「你是一匹偉大的馬,古利薩雷。你是我的朋友,古利薩雷。你帶走了我最美好的歲月,古利薩雷。我會永遠記住你的,古利薩雷。就在此刻,在你跟前,我回想起你的一生,因為你快要離開人世,我的出色的駿馬古利薩雷。有朝一日,咱們還會在那個世界上見面的。但是我不會在那裡聽到你的馬蹄聲了,因為那裡沒有路,那裡沒有土地,那裡沒有青草,那裡沒有生命。但是,只要我還活著,你就不會死去,因為我會時時刻刻念叨你,古利薩雷。你清脆的馬蹄聲,對我來說,永遠是一支心愛的歌……」

  塔納巴伊思潮起伏,感傷萬分。歲月,如同飛跑的溜蹄馬,轉眼之間便無影無蹤了。不知不覺,他們很快都變老了。也許,塔納巴伊還不算太老。但是一個人的老與不老,往往不取決於他的歲數;有些人顯得老態龍鍾,僅僅是因為他已經意識到:他老了,他的年華已經過去了,往後只能了此餘生了……

  此刻,就在他的溜蹄馬離開人世的夜晚,塔納巴伊重又全神貫注地、仔仔細細地回顧了一生的往事。他深感遺憾的是,他衰老得太早了,遺憾的是,他沒有下決心當時就聽從那人的勸告。那人看來沒有把他忘掉,是他親自找到他,來到他身旁的。

  這事發生在他被開除出黨的七年之後。那時候,塔納巴伊在薩雷戈馬峽谷一帶擔任農莊的護林員。他和妻子紮伊達爾住在那裡的崗棚裡。兩個女兒出去學習了,後來先後出嫁了。兒子在技校畢業後派到區裡工作,也已經成家了。

  有一年夏天,塔納巴伊在一條小河邊割草。已經到了割草的季節,萬里晴空,天氣炎熱得很。峽谷裡靜悄悄的。只有草台在吱吱叫著。塔納巴伊穿一條肥大的老式白布褲子,襯衣設有束腰,散在褲子外面。他揮動著咯吱作響的大鐮刀,很有節奏地一割,一拉,堆起一垛垛的革來。他滿心痛快地幹著活,都沒有注意到一輛「嘎斯」牌小汽車在不遠的地方停了下來。車裡走出兩個人,朝他走來了。

  「您好,塔納克,謝天謝地,」他聽到旁邊有人說話,便扭頭一看,是伊勃拉伊姆。這傢伙還是那樣機靈,胖鼓鼓的臉,挺著個大肚子。「可把您找到了,塔納克,」伊勃拉伊姆滿臉堆笑說道,「區委書記親自光臨,來看望您了。」

  「嘿,老狐狸!」塔納巴伊想起他,不由表示佩服,「哪個朝代,他都走運。瞧,那副獻殷勤的勁頭!簡直是少有的好人呐。就是會拍馬屁,討好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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