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艾特瑪托夫 > 永別了,古利薩雷! | 上頁 下頁 |
五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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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好。」塔納巴伊提了握他的手。 「您不認得我了吧,老爺子?」同伊勃拉伊姆一起來的同志緊緊地握住塔納巴伊的手,親親熱熱地問道。 塔納巴伊遲疑了一下,沒有立即答話。「我在哪兒見過他呢?」他思忖著。站在他面前的這個人,好象很面熟。但又好象不曾相識。那人年輕力壯,膚色黝黑,目光顯得坦率而信任,穿一件灰色帆布上衣,戴一頂草帽。「城裡來的什麼人,」塔納巴伊心想。 「這位同志……」伊勃拉伊姆想提醒一下。 「別忙,別忙,我自己來說,」塔納巴伊打斷了他的話,不出聲地笑著說,「認出來了,我的孩子。怎能認不出呢!你好!看到你,真叫人高興。」 他是克利姆彼可夫,就是那個在區委討論開除塔納巴伊出党時,那樣勇敢地為他辯護的團委書記。 「好了,既然您認出來了,那讓我們聊一聊吧,塔納克。咱們沿河邊走走。您呢,」克利姆被可夫轉身對伊勃拉伊姆說,「勞駕拿起鐮刀,割一會兒草。」 那人手忙腳亂,趕緊脫下上衣。 「那當然啦,那太好了,克利姆彼可夫同志!」 塔納巴伊和克利姆彼可夫穿過草地,來到河邊,在一塊石頭上坐下。 「您大概猜著了,塔納克,我為什麼事情來找您。」克利姆彼可夫說起來,「我來看看您。您還是那樣硬朗,還能割草,這麼說,身體還挺好的。這,我很高興。」 「你說吧,我的孩子。我也為你高興。」 「是這樣,塔納克,我來,是為了給你解解疙瘩。現在,您自己也清楚,發生了多大的變化。許多事情都上了軌道。這些,您知道得不比我差。」 「我知道。事實總歸是事實。拿我們農莊的那些事,我還能評說評說。情況好象好轉了。簡直都難以置信了。前不久,我去了一趟『五棵樹』——那地方,有一年我在那裡接過羔,吃足了苦頭。現在,才叫喜人哪!蓋起了嶄新的羊圈。多好的羊圈,屋頂全用石板瓦砌的,能存得下五百多隻羊。給羊棺們也蓋了新房。旁邊還有草棚,馬棚。跟過去大不一樣了。別的放牧點上也都一樣。村子裡也在大興土木。每次回去,街上都蓋起了一棟棟新房。但願住後也這樣興旺下去。」 「這些,都是我們該做的事,塔納克。但遠遠沒有做好。往後一定會更好的。我找您,想談談那個問題。請您回到黨內來吧!我們把您的那件事情重新審查過了。區委也討論過了。常言說得好:儘管遲了,總比不幹好。」 塔納巴伊不作聲了。他激動萬分。他是又高興,又難過。想起已往的一切,他心裡的冤屈太深了!他不想再回憶往事,不想舊事重提了。 「謝謝你的寬心話,」塔納巴伊對區委書記表示感謝,「謝謝你還沒有忘記我這個老頭,」他想了一會兒,直率地說,「我已經老了。我對黨還有什麼用呢?我還能為黨做些什麼呢?我不中用了。我的好光景已經過去了。你不要見怪。你讓我再考慮考慮。」 塔納巴伊很久都拿不定主意,老是拖呀拖呀——明天去吧,後天去吧,而時間卻飛快地過去了。現在要辦點什麼事,出趟門,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了。 有一回,總算收拾停當,備好馬,動身了。但走到半路,又拆回來了。為什麼呢?他自己也明白:那是出於他的愚蠢。他一個人自言自語:「我發傻了。都變成孩子了。」這一切,他心裡明白,可就是管不了自己。 他看到草原上一匹跑馬揚起的塵土。一下子,他認出了他的古利薩雷。現在,他很少有機會看到這匹馬了。溜蹄馬穿過夏天乾燥的草原,隨身揚起一團團滾動的白色煙塵。塔納巴伊從遠處望著望著,不禁無限感傷。從前,溜蹄馬揚起的塵土從來也趕不上自己。它,象只黑色的迅猛的大鵬飛躥而去,身後留下一條長長的滾滾煙塵。而現在,塵土常常追上溜蹄馬,象雲霧似的把它團團圍住。它向前沖去,但是不多一會兒,又消失在自己揚起的濃煙密霧中。不行了,它現在已無法擺脫開煙塵了。看來,太老了,沒勁了,不中用了。「你的情況不妙,古利薩雷!」塔納巴伊十分痛心地想道。 他都能想像出:馬在塵土中喘著粗氣,費力地跑著,騎手發火了,使勁用鞭子抽它。於是他似乎看到溜蹄馬惶惶四顧的眼睛,體會到它如何拼死拼活想沖出團團煙塵而又無能為力的心情。儘管騎馬的人不會聽到塔納巴伊的聲音——距離還相當遠——塔納巴伊還是大聲喝道:「住手,不許打馬!」於是他縱馬飛馳而去,想截住那人的去路。 但他很快又勒住韁繩,沒有追趕過去。要是那人能理解他的心情,那還好。要是不理解呢?要是對方沖著他嚷嚷:「關你什麼事?你那麼發號施令的,算老幾?我愛怎麼趕就怎麼趕,你管不著。滾開,老混蛋!」 這時,溜蹄馬依舊那麼吃勁地、邁著零亂的步子朝前跑去,忽兒消失在塵埃中,忽兒又沖了出來。塔納巴伊久久地目送它漸漸離去。隨後,他掉轉馬頭,往回馳去。「咱們都跑完自己的路程了,古利薩雷,」他說,「咱們都老了。現在誰還需要我們這樣的老傢伙呢?我此刻也跑不動了,古利薩雷。咱們倆只好等著求日來臨了……」 又過了一年,當塔納巴伊再次看到溜躍馬時,它已經駕了轅,拉上大車了。他又一次感到心灰意冷。昔日的溜蹄馬,如今已經衰老不堪,只落得套上快要鼓架的頸軛,拖著破舊的四輪大車,——瞧那情景,真叫人傷心透頂!塔納巴伊忙轉過身來,不忍目睹下去。 這之後,塔納巴伊又見到一次古利薩雷。一個七歲光景的小傢伙,穿條小褲衩,穿件破汗衫,騎著它在街上轉悠。小淘氣歡天喜地,得意洋洋地騎在馬背上,不時用光光的腳後跟磕著馬肚子,仿佛說:瞧,我都能騎馬了!看得出來,這小傢伙是頭一回上馬,所以給他挑了一匹最最溫順、最最聽話的老馬。昔日的溜蹄馬古利薩雷,竟落到了如此地步! 「老爺爺,您瞧我!」小淘氣向塔納巴伊誇口道,「我是恰巴耶夫①,我馬上要衝過河去!」 「太好了,沖過河去吧,我瞅著!」塔納巴伊鼓勵他說。 小傢伙勇敢地拉著韁繩,騎馬過河了。但是當馬爬上河岸 ①瓦西裡·伊凡諾維奇·恰巴耶夫(188-1919),蘇聯國內戰爭中的英雄,紅軍的天才指揮員。時,他沒有坐穩,撲通一聲,掉到河裡去了。 「媽——媽——!」他嚇得大聲嚷嚷起來。 塔納巴伊把他從水中拉出來,抱著他朝馬走去。古利薩雷溫順地站在小道上,一會兒提起這條腿,一會兒提起那條腿,倒換著蹄予歇著。「腿都酸痛了。這麼說,完全不中用了。」塔納巴伊心裡明白了。他把孩子抱到衰老不堪的古利薩雷背上。 「騎好了,別又摔了!」 古利薩雷慢騰騰地在路上邁著艱難的步子。 後來,古利薩雷又回到塔納巴伊手裡。經過老人精心飼養,馬似乎又恢復了點元氣。現在,這是最後一回他把馬套上大車,去亞歷山大羅夫卡一趟。而此刻,馬在半路上快要死了。 塔納巴伊因為兒媳婦生了第二個孩子,去了兒子家一趟。給他們送去了一腔羊肉,一麻袋土豆,不少糧食和老伴烤的各式各樣的糕餅。過後,他才明白,為什麼紮伊達爾推說有病,不想去兒子家。雖說她沒跟任何人明講過,但看得出來,她不喜歡兒媳婦。兒子本來就是個沒有主見、優柔寡斷的人,碰上老婆又那麼厲害,那麼霸道。兒媳婦成天坐在家裡,發號施令,為所欲為,指使丈夫東奔西跑。世上就有一些人,對他們來說,欺負別人,侮辱別人,算不了一回事,只要自己得意,濫施建成就行了。 這一回,也是如此。原來,兒子的職務本該提升了。可後來,不知何故提升了別人,把他拉下來了。於是兒媳婦劈頭蓋臉沖著毫無過錯的老頭子來了: 「既然你一輩子放羊放馬的,那又何苦人覺呢?到頭來,還不是給人家攆出來了!為了這樁倒黴事,現在你的兒子就不得重用了。他這八輩子也甭想升官了。你們倒好,在山溝溝裡呆著,都老頭老太婆了,你們還指望些什麼?可我們,就得在這兒因為你們受罪了!」 這樣氣味的話,還有無數…… 塔納巴伊悶悶不樂起來,真後悔不該來。為了緩和一下氣氛,他遲疑地說: 「要是這樣,興許,我還是請求回到黨內的好。」 「是呀,黨可需要你哩!他們都在眼巴巴地盼著你哩!缺了個老傢伙,那怎麼行呢!」她嗤之以鼻地回敬道。 如若她不是自己的兒媳婦,不是他親生兒子的老婆,而是別的什麼人,難道塔納巴伊能容忍她這種肆無忌憚的態度嗎?可是對自家人,不管是好是賴,是沒有辦法的。老人一聲沒吭,不想頂她,也不想對她明說:她的丈夫之所以沒有提升,不是他父親的過錯,而是他本人不中用,加上找了個老婆那麼厲害——好人躲她都躲不及。難怪老話說:」娶個賢惠的女人,不成材的丈夫會變得有點出息,平平常常的丈夫就會出人頭地,本來不錯的丈夫就會名揚四海。」塔納巴伊也不想當著兒媳婦的面讓兒子出醜。就讓他們以為這是他的過錯吧。 為了這件事,塔納巴伊趕緊一走了事。他感到,呆在他們家裡大憋氣了,太難堪了。 「臭娘們!」此刻他坐在篝火旁罵著兒媳婦,「哪兒見過象你這路貨的?對別人,都不識羞恥,不安好心,沒有半點敬意。就惦記著自己鼻子底下那麼點雞毛蒜皮,老按著自己的心思指手劃腳的。可事情不會如你的意。我還有用,將來也有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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