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艾特瑪托夫 > 永別了,古利薩雷! | 上頁 下頁
四十八


  塔納巴伊沒有到氈房,免得跟妻子羅唆。而她,也沒有來找他。「得了,你歇一會兒吧,」他想,「你甭想強迫我去。現在什麼事都與我無關。我同喬羅成了陌路人了。他走他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從前是朋友,可現在不是了。如若我是他的朋友,他那陣子幹什麼去了?不,現在什麼事我都無所謂……」

  紮伊達爾最後還是來了。給他送來了雨衣、新靴子、寬腰帶、套袖和出門戴的帽子。

  「穿上吧,」她說。

  「你白操這份心,我哪兒也不去。」

  「別磨蹭了。會出事的,往後你會後悔一輩子的。」

  「我不會後悔,他也不會出事的。歇一陣子,就會好的。又不是頭一遭。」

  「塔納巴伊,我從來也沒有跟你央求過什麼事,可眼下,我要求求你。讓我來分擔你的委屈,你的痛苦吧。去吧,別那麼不近人情。」

  「不,」塔納巴伊固執地搖搖頭,「我不去。我現在什麼都無所謂。你講究什麼禮節,什麼人情。別人會怎麼說呢?而我,現在什麼都不想知道。」

  「你再好好考慮考慮,塔納巴伊。我去看看火去,別讓炭火燒著了氊子。」

  她把衣服留下,走了;但他卻一動不動地坐在角落裡。他改不了自己的脾氣,無法忘記他對喬羅說過的那些話。可現在得說:「您好呀!我來看您來了,身體怎麼樣啊?要幫點什麼忙嗎?」不,這個他辦不到。這不是他的性格。

  紮伊達爾又回來了。

  「你怎麼還沒有穿好衣服?」

  「別討厭了!說過了,我不去……」

  「你起來!」她火冒三丈地大喝一聲。而他,象士兵聽到命令,霍地站了起來——這一點,連自己都感到茫然。她朝他跨了一步,在昏暗的燈光下,用她那痛苦的、憤怒的目光盯著他,「既然你不是個男子漢,不是人,既然你只是個沒主見的婆婆子,——那我就代你去一趟,你就留下,在家哭鼻子吧!我這就走。你馬上去套馬去!」

  他聽從她的吩咐,會馬去了。外面正飄著小雪。沉沉的夜色,猶如深灣裡的回流,在山間悄悄地、緩緩地、象旋轉木馬似地打著盤旋。群山已經分辨不清——天太黑了。「唉,又是個報應!這樣的黑夜,她一個人怎麼走呀?」他摸黑套著馬鞍,想道,「又勸不住她。不,她不舍不去的。哪怕打死她,她也不會不去的。要是迷了路呢?唉,讓她埋怨我吧……」

  塔納巴伊備好了馬,感到羞愧萬分:「我不是人,是畜生、都氣瘋了。把她趕出去,做樣子給別人看:瞧,我多麼不幸,我多麼痛苦!還折磨老婆。有她什麼事?幹什麼折磨她呢?我不得好下場。我是個不中用的人。簡直是畜生。」

  塔納巴伊猶豫起來。可要收回自己的話也不容易。他走了回來,垂下眼睛,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

  「馬套好了嗎?」

  「套好了。」

  「好,那你動身吧。」紮伊達爾把雨衣遞給他。

  塔納巴伊一聲不響地穿起衣服來,心裡還是高興她主動和解了。但為了找個臺階,他還是強嘴道:

  「要不,等天亮了再走?」

  「不行,你得馬上動身。要不就遲了。」

  夜色象平靜的回流,在山間盤旋。大片大片輕柔的雪花,漫天飛舞,徐徐下落。這已是最後一場春雪了。在這黑漆漆的崇山峻嶺之間,塔納巴伊策馬獨行,聽從他不想理會的友人的呼喚。雪花落在他的頭上,肩上,鬍子上,手上。他一動不動地坐在馬上,也不去抖落那身上的雪。他覺得,這樣更便於回憶往事。他想起喬羅,想起兩人多年來的交往:先是喬羅教他學文化,後來一起入團入黨。他還記起兩人一塊在運河工地上勞動,是喬羅第一個給他送來一張報道他的事蹟、登著他的相片的報紙,第一個向他表示祝賀,跟他握手。

  塔納巴伊的心舒坦了些,疙瘩解開了。他忽然惶惶不安起來:「他怎麼樣了?興許真的病危了?要不,幹什麼去叫他兒子回來呢?他是有話要說,還是要商量什麼事情?……」

  天濛濛亮了。雪花不停地飛舞。塔納巴伊快馬加鞭,讓馬飛奔起來。快到了,那邊山崗下的平川地裡就是村子了。喬羅怎麼樣了?快!快!

  突然,在這清晨的寂靜中,從村子那邊隱隱約約傳來人的哭喊聲。有人尖叫一聲,中斷了,又沉寂了。塔納巴伊勒住馬頭,側過耳朵,順風聽著。不,什麼聲音也沒有。這可能是幻覺吧。

  塔納巴伊的馬跑上山崗。山腳下,他看到一片積雪的菜園,無數空曠的花園和縱橫交錯的山村街道。因為是清晨,路上還沒有行人。到處都沒有人。可是在一家院子裡卻擠著黑壓壓的一堆人,在樹旁,系著一些卸了鞍的馬匹。這是喬羅家的院子。為什麼那裡聚了那麼多人呢?發生什麼事了呢?莫非……

  塔納巴伊蹬著馬鐙,微微抬起身子,他一陣哆嗦,張口結舌,倒吸了一口冷得徹骨的寒氣。隨即他馳馬下山,奔上大路。「不可能!怎麼會這樣呢?不可能!」他悲痛難忍,仿佛那裡發生的事情是他的過錯似的。喬羅,他唯一的朋友,請他在臨終前最後會上一會,而他,卻不理不睬,固執己見,念念不忘自己的委屈。做出這種事來,他算個什麼人了呢?他的老婆怎麼沒當面啐他一口呢?世界上還有什麼比一個人臨死前的最後請求更合乎清理的呢?

  在塔納巴伊眼前,重又現出了草原上的那條大道,路上喬羅騎著溜蹄馬正追趕著他。那時候,他是怎麼回答他的呢?這種行為難道能原諒嗎?

  塔納巴伊憂恍惚惚地走在積雪的街道上,他蟋縮著身子,為自己的過錯深深感到悔恨。突然,他看到前面有一大群騎馬前來的人。他們默默無言,正走近喬羅家的院子。刹那間,他們異口同聲地哀號起來,身子在馬鞍上來回晃動:

  「噢吧伊,巴烏勒馬伊!噢吧伊,巴烏勒姆!」①

  ①吉爾吉斯人悼念亡人的哀號。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