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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20

  塔納巴伊深夜才回到家。紮伊達爾提著馬燈出來迎他。她期待著,一雙眼睛留神地察看著。她瞧一眼,心裡就明白了:她的丈夫遭到了不幸。塔納巴伊默默地卸下馬勒,又卸下馬鞍。她給他照著亮,而他,對她默默無言。「他要是在區裡喝上幾盅,興許反會鬆快些。」她心裡默想,而他,還是不作聲。這種沉默太令人難堪了。於是,她想說些讓他高興的事,贈,運來了一些飼料、麥秸、大麥面,再說,天氣也轉暖和了,小羊羔已經趕到牧場,能啃上小草了。

  「別克塔伊的羊群給接走了:新派來了一個羊倌。」她開言道。

  「見他媽的鬼去!什麼別克塔伊,羊群,你那羊倌,統統見鬼去!

  「你累了吧?」

  「累什麼!從黨裡給攆出來了!」

  「噓,你輕點,那兩個女人會聽見的。」

  「幹什麼輕點?我有什麼好隱瞞的?象條癩皮狗那樣給攆出來了。就那麼回事。我這是自作自愛,你也是自作自受。對我們來說,這還輕了。歎,幹什麼站著不動呀?有什麼好瞅的?」

  「進去歇歇吧。」

  「這,我知道。」

  塔納巴伊走進羊圈,查看了一下母羊。隨後又去羊欄,在那裡摸黑走了一陣,又回到羊圈來。他心神不定,坐立不安,不想吃飯,也不想說話。他笨重地倒在牆角的一堆子單上,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裡。生活、操勞、各種各樣的擔驚受怕,此刻全都失去了意義。已經別無他求了。不想再活著,不想再費腦筋,不想再看到周圍的一切。

  他翻來覆去,難以入睡。他想忘掉一切,但又無法擺脫開種種思慮。他重又想起:別克塔伊怎麼跑了,在他身後的雪地上留下一行發黑的腳印,而他卻無言以對;謝基茲巴耶夫騎在溜蹄馬上怎麼大聲呵斥,把他罵得狗血噴頭,怎麼威脅著要把他送去坐牢;他怎樣出席了區委會議,一下子變成了破壞分子和人民的敵人——至此,他的一切,他的整個生命也就完結了。於是,他重又產生一種強烈的願望:想操起草杈,大喊大叫,沖進這茫茫黑夜,對著這整個世界,聲嘶力竭地怒吼一番,然後跳進某個山溝,落得個粉身碎骨!

  他昏昏欲睡。他想,與其這樣活著,不如死去為好。對,對,不如死了算了!

  等地醒過來,頭還是昏沉沉的。有幾分鐘的時間,他都想不起來,他這是在什麼地方,發生了什麼事情。在他身旁,母羊乾咳著,小羊華曄叫著。這麼說,他這是在羊圈裡。外面,天已經濛濛亮了。為什麼他又醒來了呢?為什麼呢?要是能一睡不醒,那該多好!只有絕路一條了,應該了此一生了……

  ……塔納巴伊來到小河邊,用雙手捧水喝。那水清涼徹骨,還帶著薄薄一層咯吱作響的冰碴子。水嘩嘩地從微微顫抖的十指間流下來,濺得全身都是。他捧起水來,喝著。他緩過氣來;終於清醒過來了。直到此刻,他才意識到自殺的念頭是多麼荒唐,自己殘害自己的念頭是多麼愚蠢!人,只有一次生命,怎麼能自己去毀了它呢!難道為了那些謝基茲巴耶夫們,值得這麼幹嗎?不,塔納巴伊還要活下去,他還要翻山倒嶺呢!

  回家後,他悄悄藏起了獵槍和子彈夾。整個這一天他重又拼命地幹起活來。他真想對妻子、女兒和兩個女人更加親熱些,但又儘量克制住自己,免得她們想得過多。而她們,卻象沒事一樣,照舊備幹各的活。這一切叫塔納巴伊深為感動,他不聲不響,只顧埋頭幹活。他還去牧場幫著把羊群趕回家來。

  傍晚時分,天氣又變壞了。周圍的群山煙霧繚繞,天上烏雲密佈,看上去不是要下雨,就是合下雪。又得想辦法保護好仔畜,不讓羊羔受凍。又得繼續清理羊圈,鋪上乾草,免得羊羔大批死去。塔納巴伊臉色陰鬱,心情沉重,但他竭力忘記發生的事情,竭力振作起精神來。

  天快斷黑的時候,一匹坐騎進了院子。紮伊達爾迎上去,兩人談著什麼事情。塔納巴伊這時正在羊圈裡忙著。

  「你出來一會兒,」妻子叫道,「有人找你。」聽她的喊聲,他就預感到事情不妙。

  塔納巴伊走出去,跟來人打了招呼。那人是鄰區的一個牧民。

  「原來是你,艾特巴伊!快下馬。從哪兒來?」

  「從村裡來,我去村裡辦了點事。讓我來告訴你一聲,喬羅病危了。要你趕緊回去一趟。」

  「又是這個喬羅!」稍稍平息的委屈之情猛地又爆發了。真不想見他。

  「我怎麼啦,是大夫嗎?他常年有病。沒有他,我這裡已經忙得夠嗆了。瞧,又要變天了!」

  「得了,塔納克,去不去是你的事,你自己看著辦。至於我,算傳到話了。再見吧,我該走了,眼看就天黑了。」

  艾特巴伊上了馬,走了幾步,又勒住馬。

  「塔納克,你還是考慮考慮。他的病不輕。都把兒子從學校裡叫回來了,已經派人去車站接去了。」

  「謝謝你捐了信。可我是不會去的。」

  「他會去的,」紮伊達爾都感到難以為情了,「您放心,他會去的。」

  塔納巴伊一聲不響。等艾特巴伊走出院子,他惡狠狠地沖著老婆說;

  「你甭老是代我說話!我自己作得了主。說不去,就是不去!」

  「你想想,你說些什麼話呀,塔納巴伊?」

  「我沒什麼好想的。夠了!過去想得太多了,所以才從黨裡給攆出來了。我眼下成了孤家寡人了。要是我病倒了,不用誰來看我。要死,也一個人死去!」他氣呼呼地一揮手,去羊圈了。

  不過,他心裡還是不得安寧。他接下羊羔,把它們安頓到角落裡,他呵斥著曄學叫的母羊,把它們轟開。他一邊幹著,一邊駡街,嘴裡嘀嘀咕咕的:

  「要是早點離職,就不會這樣遭罪了。一輩子病病歪歪,唉聲歎氣,捂著胸口,可就是不下馬。也算是我的一個頂頭上司!經過那樁事後,我瞅都不想瞅你。你有氣沒氣,我管不著,我可是一肚子委屈。這事,誰也管不著……」

  夜,降臨了。稀稀落落的雪花,紛紛揚揚。周圍一片靜悄悄,仿佛都能聽到雪花落地的沙沙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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