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艾特瑪托夫 > 永別了,古利薩雷! | 上頁 下頁
四十三


  「請坐,」區委第一書記卡什卡塔耶夭指著長桌末端的一把椅子,對塔納巴伊說。

  塔納巴伊坐下來,把一雙笨重的手摘在膝頭,等著眼前的昏暗過去。隨後,他瞧了一眼桌子兩旁的人。在第一書記的右側,坐著謝基茲巴耶夫,一副傲慢的架勢。塔納巴伊出於對此人的反感,精神為之一振,眼前的一片模糊立即消失了。桌子後面,一張張臉輪廓分明,清清楚楚。其中最黑的,近乎暗紅色的,是謝基茲巴耶夫的臉,而最最蒼白、沒有一絲血色的,是喬羅的臉。他也坐在桌子末端,緊挨著塔納巴伊。他的一雙瘦骨嶙嶙的手在綠絨桌布上神經質地顫抖著。農莊主席阿爾丹諾夫坐在喬羅的正對面,大聲地擤著鼻子,皺著眉頭,不時左顧右盼。他並不掩飾地對眼下這件事的態度。其他一些人,看來在觀望,等待。終於,第一書記放下卷夾裡的材料。

  「現在討論一下有關共產黨員巴卡索夫的問題。」他聲色俱厲地說。

  「是呀,這種人居然也配稱共產黨員!」不知是難冷笑一聲,挖苦道。

  「好狠呀!」塔納巴伊暗自思量,「甭想他們會講情風幹什麼我要乞求他們的寬恕呢?難道我犯了罪不成?」

  當然,他並不瞭解,在解決他的問題上,正碰上兩股勾心鬥角的力量,雙方都按照各自的意圖來利用這一不幸的事件。其中一方,以謝基茲巴耶夫為首。他們想以此來試探一下,看看新書記到底有多大的抗衡力,看看能否在第一個口合中就加以左右。另一方,以卡什卡塔耶夫本人為首。他早已覺察到,謝基茲巴耶夫正眼睜睜地盯著他的職位。經過反復考慮,他決定把事情處理得既不失自己的威信,又不同這夥危險分子搞壞關係。

  區委書記開始讀謝基茲巴耶夫的報告。報告詳細列舉了白石集體農莊牧民塔納巴伊 ·巴卡索夫構成犯罪的全部育行。其中沒有一條是塔納巴伊能夠否認的。另外,報告的語調,指控他的措詞,都使他感到絕望。他出了一身冷汗,感到在這張駭人聽聞的狀子面前徹底地無能為力。謝基茲巴耶夫的控告比他本人更為可怕。操起草杈來捅它幾下是不行的。於是,塔納巴伊原先打算表白一番的希望,頃刻之間破滅了,連他自己也覺得毫無意義;那些話不過是一個羊倌對他那些司空見慣的苦處發出的可憐的怨訴罷了。他怎麼發傻了呢?在這張可怕的狀子面前,他的辯白有何價值呢?他這是想跟誰較量呢?

  「巴卡索夫同志,區委委員謝基茲巴耶夫報告裡所列舉的情況,您承認屬實嗎?」卡什卡塔耶夫讀完報告問。

  「是的,」塔納巴伊門聲答道。

  大家默不作聲。仿佛所有的人都被這個報告怔住了。阿爾丹諾夫洋洋得意地用挑釁的目光打量著在座的人們,仿佛說:瞧,這事夠熱鬧的了吧!

  「各位委員同志,請允許我就問題的實質,作一些說明。」謝基茲巴耶夫斷然說,「我想一開頭就奉勸某些同志,不要把共產黨員巴卡索夫的所作所為,簡單地看作是流氓行為。如果僅是這樣,那麼,請相信,我就不會向區委提出我的報告了,——因為對付流氓分子,我們另有一會處置的辦法。另外,當然啦,問題不在於我本人受到多大的侮辱。我代表的是區黨委,在當時的場合下,也可以這麼說,我代表的是整個黨,因此,我不能容忍任何人來嘲弄党的威信。而最最主要的是,整個事件說明了,我們對黨員、對黨外群眾的政治教育工作十分薄弱,說明了區黨委的思想工作存在著嚴重的缺點。對巴卡索夫這樣一類共產黨員的思想方式,我們大家都是負有責任的。另外,我們還必須弄清楚,象他這樣的黨員,是否絕無僅有,還是他有他的一幫同夥?他說的穿皮大衣的新牧主,這算什麼話?——先不談這皮大衣。不過,照巴卡索夫看來,我這個蘇維埃人,党的特派員,是新牧主,是老爺,是人民的別子手!原來如此!你們懂得這話的意思,懂得這話的弦外之音嗎?我認為,無須解釋……現在,再談談事情的另一面。由於白石農莊的畜牧業搞得一塌糊塗,我心情沉重。所以,我在回答巴卡索夫的那些豈有此理的話時,說他忘了自己參加社會主義勞動競賽的保證,把他叫做破壞分子,人民的敵人,也說過他不該留在黨內,而應該去蹲班房。我承認,這是侮辱了他,本來也打算向他道歉。不過,現在我倒確信:情況正是如此。我不想收回我的話。相反,我可以斷言:巴卡索夫就是一個具有敵對情緒的危險分子……」

  呵!什麼樣的感受塔納巴伊沒有體驗過呢,戰爭從頭到尾經歷過來了,但做夢也沒有想到過,他的心,竟能象此刻那樣痛苦地呼號。伴隨著耳際不息的轟鳴,他的心忽兒跌落下去,忽而猛躥上來,七上八下,忐忑不安。但是槍口卻沖著它猛烈射擊。「我的天,」他的腦子嗡地一聲象炸了,「過去的一切都算白搭了?我的生活,我的工作還有什麼意義呢?落到了如此地步——都成了人民的敵人了!而我,卻時時刻刻為那個羊圈,為那些光不溜秋的小羊羔,為那個不務正業的別克塔伊操心受苦。這一切有誰希罕呢!……」

  「本人再一次提請各位注意我報告裡的幾點結論,」謝基茲巴耶夫斬釘截鐵地接下去說,「巴卡索夭仇視我們的制度,仇視集體農莊,仇視社會主義競賽,他唾棄所有這一切,他仇視我們整個的生活。這些話,他都是當著農莊書記薩雅可夭的面公開說出的。他的行動已經構成刑事犯罪——對履行公職的政府代表行兇未遂。我希望諸位正確理解我的意思,我請求區委同意追究巴卡索夫的法律責任,要求會後立即將他拘留,他的犯罪要素完全符合刑法第五十八款。至於巴卡索夫留在黨內的問題,我認為,那根本無從談起!……」

  謝基茲巴耶夫心裡明白,他的這些要價未免高了些,但他指望,如果區委認為沒有必要追究巴卡索夫的法律責任,那麼,至少開除他出黨一事,總是有保證的了。這一要求,卡什卡塔耶夫是不能不予以支持的。這樣一來,他,謝基茲巴耶夫的陣腳就穩住了。

  「巴卡索夫同志,關於您的過錯,您有什麼要說的?」卡什卡塔耶夫問道,他已經氣忿起來了。

  「沒什麼。不都說了嗎,」塔納巴伊回答說,「看來,我一直就是破壞分子,是人民的敵人。既然如此,何必還來問我的想法呢?你們自己裁決吧,你們高明……」

  「您認為自己是個正直的共產黨員嗎?」

  「這一點,現在無法證明。」

  「您承認自己有罪嗎?」

  「不。」

  「您怎麼啦,認為自己比誰都聰明嗎?」

  「不,正相反,比誰都傻。」

  「請允許我說幾句,」一個胸前戴著共青團團徽的年輕小夥子從座位上站起來說。在座中,他年紀最輕,挺文弱,窄窄的瞼,看上去多少象個孩子。

  直到此刻,塔納巴伊才注意到優「你開炮吧!小夥子,別講情面!」他心裡嘀咕,「想當年我也是那個樣,鐵面無私……」

  象霹靂的閃光照亮了遠空的烏雲,他看到了路旁庫魯巴伊糟蹋青苗的那塊麥地。那情景,刹那間清清楚楚呈現在他的想像之中,使他看得十分真切。他不由得打了個寒噤,心裡發出一聲暗啞的哀號。

  卡什卡塔耶夫的聲音使他清醒過來:

  「說吧,克利姆彼可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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