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艾特瑪托夫 > 永別了,古利薩雷! | 上頁 下頁
三十八


  「嘿!你這個惡棍!」他小聲憤憤罵道,「居然禍害集體農莊的莊稼,這麼說,你就是富農。不是富農是什麼!……」

  塔納巴伊騎在馬上,停留多時。他默默無語,臉色陰沉沉的,一雙眼睛流露出痛苦的神情。後來,他猛地勒轉馬頭,頭也不回,逕自離去了。在這以後很長一段時間內,他總是繞道而行,避開這塊倒黴的地方,直到收割完莊稼,那片地經過牲口的踐踏,和周圍的地變得一樣時為止。

  那個時候,很少有人為塔納巴伊辯護。多數人只是指責他:「真主保佑,可千萬不要有個這樣的兄弟。哪怕孤單一人,也強些。」也有人當面不客氣地刺他。是啊,說句實在話,那時人們跟]地疏遠了。雖說不是公開反對,但表決貧委會候選人時,很多人不投他的票。就這樣慢慢地他退出了積極分子的圈子。坦塔納巴伊總是為自己辯解,認為那時富農殺人放火,破壞集體農田,而最重要的是,農莊已經鞏固起來了,經營一年比一年出色。一種嶄新的生活開始了。不,在開初的那個階段,有些做法是難免的。

  塔納巴伊想起了過去的一切,想起了全部細枝末節。仿佛他的整個生命都留在集體農莊欣欣向榮的那個美妙異常的年代了。他還記起那時流行的一首歌子《系著紅頭巾的女突擊手》,記起農莊的第一輛噸半卡車,記起那時他舉著紅旗站在駕駛室旁一夜奔馳的情景。

  此刻塔納巴伊在羊圈裡來回奔忙,幹著自己的苦差使,腦子裡糾纏著痛苦的思慮。怎麼會搞到今天這種一團糟的地步的呢?也許,過去錯了,不該走那條路?不,這不可能,絕對不可能!路還是對的。那又是什麼原因呢?是不是迷失了方向,犯錯誤了?那從什麼時候起,又怎麼會弄到這種地步的呢?瞧現在的競賽!指標一上報就算完了,至於怎麼幹,情況怎麼樣,那就誰也不管了。從前還有個紅榜——表揚欄,黑榜——批評欄。每天吵吵嚷嚷,爭論不休:誰上紅榜,准進黑榜,——那時人們可重視呐。可這陣子都說那種做法過時了,沒用了。換了什麼呢?盡是說大話,放空炮。實際上,啥也不落實。怎麼能這麼幹呢?這一切又都是誰的過錯呢?

  塔納巴伊不斷地思索著這些毫無頭緒的問題,慢慢地都感到厭煩了。一種漠不關心,近乎麻木不仁的感覺控制了他。活多得應接不暇。頭也疼起來了。真想能睡上一覺。他看到,那個年輕婦女靠著牆,兩隻紅腫的眼睛困得都睜不開了。她竭力掙扎著,不讓睡著,可身子卻慢慢地往下沉,最後坐到地上,頭耷拉在膝蓋上,睡著了。塔納巴伊沒有把她叫醒。自己也靠著牆,身子也慢慢往下沉。他控制不住自己,只感到肩上重重的壓力,使他歪歪斜斜地往下倒去……

  摹地,什麼地方轟隆一陣響,隨著一聲撕裂人心的尖叫,塔納巴伊驚醒了。吃驚的母羊急急住一邊倒退,踩著他的腳。塔納巴伊猛跳起來,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天已經破曉了。

  「塔納巴伊,塔納巴伊,快來幫幫忙!」他的老婆在叫他。

  兩個婦女趕忙向她那裡跑去,塔納巴伊跟在她們後面。一看——紮伊達爾給壓在一根塌下的梁木下面了。梁木的一端從雨水沖塌的牆頭上掉了下來,房梁經不住屋頂的重壓,麥地一聲倒塌了。這一下,瞌睡早跑得無影無蹤了。

  「紮伊達爾!」塔納巴伊大叫一聲,急忙用肩膀支起梁木,使勁朝上一頂。

  紮伊達爾爬出來了,疼得直哼哼。兩個女人哭天罵地地到處給她按摩。塔納巴伊推開她們,慌裡慌張地把發抖的手伸進妻子的絨衣下面撫磨著,問道:

  「你怎麼啦?啊?」

  「哎喲,腰,我的腰!」

  「砸傷了沒有?快!」他即刻脫下外衣,結紮伊達爾裹上,幾個人一起把她抬出羊圈。

  進了帳篷,仔細查看了身體。外表看,好象沒什麼,可內傷很厲害,連動一下都不行。

  紮伊達爾哭訴著:

  「現在可怎麼辦呢?碰上這種時刻,而我——,你們又該怎麼辦呢?」

  「呵,我的天!」塔納巴伊暗自思量,「算是萬幸,她還活著。而她卻……滾他媽的這鬼差使!只要你好好的就行了,我可憐的人……」

  他用手撫摩著她的頭。

  「你說些什麼呀,紮伊達爾!放心吧!只要你能起床就行了,其他的都是小事,我們對付得了……」

  直到此刻,他們才鎮靜下來,於是爭先恐後地勸她,安慰她。紮伊達爾聽著,好象覺得疼痛也減輕了。她噙著淚花,笑了。

  「算了吧,這事既然發生了,你們也就別理三怨四了。我不會躺很久的。出不了兩三天,我就下床。不信,你們瞧吧,……」

  兩個女人為她鋪好了被褥,生了盆火。塔納巴伊又返回羊圈,老感到心有餘悸似的。

  天已經大亮了。四野裡一片新下的雪。在羊圈裡,塔納巴伊找到了一隻被梁木壓死的母羊——這只羊剛才他們沒有發現。羊羔子的小嘴還一個勁兒地在死羊的奶頭上亂嘬。塔納巴伊既感到後怕,又感到慶倖:他的妻子總算活著。他抱起孤單單的羊羔,給它找了另一隻母羊。隨後,他找了根柱子支起大樑,拉了根木頭頂住牆。一邊幹著,一邊想著得趕緊去看看妻子怎麼樣。

  他走到外面,看到不遠的地方有一群羊在雪地上艱難地慢慢移動。有個外來的羊倌正把羊群朝他這裡趕來。哪兒來的羊群?為什麼往這裡趕?兩群羊會混在一起的,難道能這麼幹嗎?塔納巴伊趕緊去警告這個來路不明的羊倌,告訴他,他已經把羊群趕到別人的地界來了。

  走近一看,趕羊的原來是別克塔伊。

  「哎,別克塔伊,你怎麼啦?」

  對方並不搭腔。他默默地把羊群趕過來,用羊鞭子抽打著羊背、「他怎麼能抽大肚子母羊呢!」塔納巴伊憤憤地想。

  「你從哪兒來?上哪兒去?你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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