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艾特瑪托夫 > 永別了,古利薩雷! | 上頁 下頁
三十七


  「我沒活可說,」不過,後來還是叫住小夥子,說,「你到別克塔伊那裡去一趟。告訴他,明天上午我無論如何抽空找他去。」

  塔納巴伊算是白操這份心了。別克塔伊比他搶先了一步。別克塔伊自個兒來了,而且竟是如此……

  當天晚上,又刮起風,下起雪來。雪雖不大,但到早上,地上已是白茫茫的一片了。羊欄裡的羊群整宿站著,身上也是一層薄薄的雪。羊群現在無法躺下,都擠成一堆,一動不動地呆呆站著。飼料不足,為時太久了;春天跟冬天的搏鬥,也拖得太長了。

  羊圈裡冷颼颼的。雪花穿過頂棚上的窟窿在昏暗的燈光下飛舞,徐徐下落,掉在快要凍僵的母羊和小羊身上。塔納巴伊一直在羊群裡奔忙,履行著自己的職責,如同激戰後戰場上的收屍隊那樣。他已經習慣了這些難湛的思想,憤慨變成了無言的狂怒。這種狂想,硬噎在胸,無法平息。他來回走著,靴子在糞水裡啪嗒作響。他幹著活,在這更深夜靜的時刻,不時回想起已往的歲月……

  那時候,他還是個小羊倌,跟他哥哥庫魯巴伊一起在一個親戚家放羊。一年過去了,掙得的幾個工錢只夠付飯錢。主人把他們騙了,理都不理他們。就這樣,哥兒倆蹬著爛氈靴,挎著小背包,兩手空空地離開了東家。臨走時,塔納巴伊威脅著對東家說:「這一輩子我可記著你!」而庫魯巴伊明白,東家不吃這一套威脅。最好是自己也成為東家,添上牲口,置下田產。「我要當上東家,決不欺負幫工。」那時候,庫魯巴伊常常這麼說。那一年,哥兒倆就分手了。庫魯巴伊找了另一家牧主,而塔納巴伊上了亞歷山大羅夫卡,給一個俄羅斯移民葉夫列莫夫當雇工。這個東家不算很富;只有一對健牛,兩匹馬,還有些耕地。主要種莊稼。常常把小麥運到小鎮阿烏利埃一阿塔的磨坊去碾壓。東家本人也一樣從清早幹到天黑。塔納巴伊在他家主要是照料牲口。葉列莫夫為人嚴厲,但不能說不公道,講好的工資照付不誤。那時的吉爾吉斯貧苦人常常受親朋鄰里的盤剝,所以寧願給俄羅斯人當雇工。塔納巴伊學會了說俄語,常常到小鎮阿馬利埃一阿塔夫拉腳,見過一些世面。後來趕上了革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塔納巴伊的好日子到來了。

  塔納巴伊回到了自己的小山村。新的生活開始了。那麼令人神往,那麼奔騰歡暢,簡直叫人暈頭轉向。一下子,土地、自由、權利,什麼都有啦!塔納巴伊被選進了貧委會。在那些年月裡,跟喬羅成了推心置腹的好朋友。喬羅能讀能寫,那時候教青年學字母,教他們一個音節一個音節地拼讀。塔納巴伊真需要文化:無論如何,是個貧委會委員呀!後來他跟喬羅一起,入了團,又入了黨。一切進行得順順當當,窮哥兒們揚眉吐氣了。等集體化一開始,塔納巴伊真是一個心眼撲在這樁大事上了。是呀,不是他,又是誰能為農民的新生活而奮鬥,為把土地、牲口、勞動、理想這一切都變成公共的財富而拼命呢!打倒富農!嚴峻的急風暴雨的時刻到來了。白天,他馬不停蹄;夜裡,他大會小會不斷。富農的名單定出來了。牧主、阿匐和其他各式各樣的財主,象地裡的雜草一樣,統統提出來了。是呀,地裡要長新苗,就得清除雜草。沒收富農財產的名單裡也有庫魯巴伊。那陣子,當塔納巴伊熱心奔波、開會熬夜的時候,他的哥哥跟一個寡婦成了親,家業興旺起來。他家有不少牲口:一群綿羊,一頭母牛,兩匹馬,一匹下奶的母馬和一匹小馬駒子,還有犁耙等不少農具。收割季節還雇上幾個短工。不能說他是個財主,但也不是窮戶。他活兒幹得扎扎實實,日子過得富富裕裕。

  在村蘇維埃的會議上,當討論到庫魯巴伊時,喬羅說:

  「同志們,咱們考慮一下:是沒收他的財產,還是不沒收?象庫魯巴伊這樣一些人,對集體農莊還是有用的。要知道,他本人也是窮苦人出身,也沒有搞過什麼敵對的宣傳。」

  大家各說各的。有的贊成,有的反對。最後輪到塔納巴伊表態了。他無精打采地坐在那裡,象只老鴉。雖說是同父異母的兄弟,但還是兄弟呀。現在得向自己的哥哥發難了。平時哥兒倆和睦相處,雖說不常見面,各人忙各人的事情。要是說;不動地算了,那別人會怎麼樣呢?——誰沒有個親朋好友的。要是說:你們看著辦,——那難會想,好,自己乘機溜了。大家等著,看他怎麼說。在眾日睽睽之下,他的心使越發變得冷酷無情起來。

  「你啊,喬羅,老是這樣!」他抬高嗓門,大聲說道,「報上老說那些書呆子——那些知識分子。你可也是個知識分子!你老是猶豫不定,膽小怕事,總怕出錯。有什麼好猶豫的?既然名單裡有,這就是說,是富農唄!別講情面!為了蘇維埃政權,哪怕是我的親生老子,我也不憐借。他是我的哥哥,這點你們不必為難。不用你們去,我親自去沒收他的財產!」

  第二天,庫魯巴伊先來找他了、塔納巴伊對他冷冰冰的,連手也不伸。

  「憑什麼把我劃成富農?難道咱們倆不是一塊兒當雇工的?難道咱們倆不是一起給財主趕出家門的?」

  「扯這些現在沒用。你自己就是個財主了。」

  「我算什麼財主?都是靠勞動掙來的。你們把東西都拿走,我也不心疼。只是幹什麼把我往富農裡攆?塔納巴伊,你得敬畏真主!」

  「不管怎麼說,你是敵對階級。所以我們就得把你除掉,才好建設集體農莊。你擋著我們的路,我們就得把你從路上甩開……」

  這便是他們的最後一次談話。已經二十年了,他們兩人至今從未說過一句話。當庫魯巴伊被遣送到西伯利亞時,村子裡議論紛紛,呵,有多少流言蜚語!

  說什麼閒話的都有。有人甚至說,當庫魯巴伊在兩名騎警押送下離開村子時,他耷拉著腦袋,目不旁樹,跟誰也沒有搭理。可是一出村子,當穿過一片麥地時,他卻猛撲在一片青苗上——那是集體農莊的第一塊冬麥地。說他連根拔起一把把青苗,又踩又揉,活象一頭掉進陷講的困獸。據說,騎警好不容易才制服了他,然後押著他走了。都說庫魯巴伊離去時一路上痛哭流涕,不斷地咒駡著塔納巴伊。

  塔納巴伊對此並不怎麼相信。「敵人造的謠,想這麼來把我搞臭。哪有的事,難道我就屈服不成了?」他這樣自我安慰說。

  開鐮前,有一次塔納巴伊夫地裡各處看看。呵,真是賞心悅目!這一年的莊稼長得好極了,麥穗沉甸甸的,真招人喜愛。正巧他碰上那塊麥地,——就是庫魯巴伊離村時絕望地掙扎、發瘋地糟蹋青苗的那片麥地。四周的麥子象堵矮牆,而這片地,卻象公牛在這裡幹過架似的,全都給踩了,毀了。他也乾裂了,到處長滿了濱藜。塔納巴伊看到這一切,便勒住了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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