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艾特瑪托夫 > 永別了,古利薩雷! | 上頁 下頁 |
三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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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燈照著!往這邊照!你瞅什麼!」 傍晚時升起了大霧。雨雪交加,紛紛而下。這一切都難以阻擋。 塔納巴伊跑回氈包,點著了燈。這裡一樣也到處漏雨。但比起羊圈來,要好得多。孩子們睡了,身上的被子淋濕了。塔納巴伊把孩子連被子一起抱著,挪到氈包的一角,盡可能多騰出些地方來。他找來一大塊氈,蒙在被子上防雨。隨後跑出氈包,對著羊圈裡的幾個婦女大聲喊道: 「把羊羔子抱到包裡來!」同時自己也往那裡跑去。 但是一個小小的氈包又能盛下多少只羊呢?幾十隻吧,不能再多了。那其餘的羊往哪兒放呢?唉工能救多少就算多少吧…… 天已經亮了。但大雨傾盆,沒完沒了。稍稍停了片刻,過後,又是一會兒雨,一會兒雪,一會兒雨,一會兒雪…… 包裡的小羊羔擠得滿滿的,尖聲叫著,一刻也不停。又臊又臭。房裡的東西早已歸成一堆,用塊雨有蓋著。夫婦二人報到帳篷裡去住了。孩子們凍得直哭。 牧民的倒黴日子到來了。塔納巴伊詛咒自己的命運。真想把這世上所有的人都痛駡一頓。他不吃不睡,在這些從頭到腳濕淋淋的母羊中間,在這些快要凍僵的小羊中間奔來跑去,耗盡了最後的一點力氣。而死神正斜著眼睛窺視著這憋悶的羊圈裡的牲口。死神輕而易舉便可光顧這裡:穿過薄薄的頂棚,穿過沒玻璃的窗子,穿過空蕩蕩的門洞,——愛往哪兒闖,就往哪兒闖。死神突然光臨,緊盯著這些小羊羔和奄奄一息的母羊。羊倌不時拽著幾隻發育的死羊羔,把它們扔到羊圈外面。 而在外面,在羊欄裡,大肚子母羊在雨雪下站著。羊群挨著燒,凍得渾身發抖,上牙磕著下牙,格格作響。羊毛濕淋淋的;一綹一綹搭拉著…… 羊群已經不想動窩了。本來嘛,在下著雨雪的大冷天出去放牧又能怎麼樣呢?放羊的老大娘頭上蒙著塊麻袋片,趕著羊群。但羊都往後跑,仿佛羊欄才是它們的天堂似的。大娘都急哭了,把羊群攏到一起,再往外趕,而羊卻還是一個勁兒往回跑。塔納巴伊怒不可遏地跑了出來。真想用棍子抽這些蠢貨!但不行,這些都是大肚子母羊啊。未了,他只好把人都叫來了,幾個人一起,才好不容易把羊群趕出去放收了。 自從這場災難開始以來,塔納巴伊已經不再計算時間,不再計算在他眼前死去的仔畜。雙胞胎越來越多,有時還一胎三羔。可所有這些財富都完蛋了,一切辛苦操勞都白搭了。羊羔子剛剛來到人間,當天就在泥濘和糞水中凍死了。而那些僥倖活下來的小羊羔都咳著,嘶啞地叫著。羊羔子瞎跑亂竄,弄得渾身上下都是稀泥糞湯。失去了小羊的母羊大聲哀叫著,來回跑著,亂闖著,踩著那些躺在地上全身抽搐的臨產的母羊。這一切是那麼異乎尋常,那麼慘不忍睹!呵!塔納巴伊多麼巴望母羊能慢一點生呀!真想沖著這群愚蠢的母羊吼道:「停一停!別生了!停一停,……」 但這些母羊象事先約好了似的,接二連三,接二連三,接二連三地生個沒完沒了…… 於是,塔納巴伊的胸中燃起一股無名的怒火,氣得他兩眼發黑,閃著仇恨的凶光。他恨這裡發生的一切:恨這個糟糕透頂的羊圈,恨這些母羊,恨他自己,恨他過的這種日子,恨那些把他搞得焦頭爛額、走投無路的種種原由。 想著想著,他忽然感到茫然起來了。這些想法簡直把他弄糊塗了。於是他竭力想把它們排遣開去,但這些念頭卻並不退讓,反而變得刻骨銘心;「這都是為了什麼?誰讓這麼幹的?既然不能保護羊群,幹嗎要繁殖它們?這都是誰的過錯?誰?回答呀!究竟是誰?——是你,還有和你一樣的那些牛皮大王、說什麼,我們保證要趕上去,要提高生產,要超額完成任務。說得真漂亮!好吧,現在把你那些死羊羔都提起來吧,拿出來吧。把那只在水窪裡倒斃的母羊拖走吧。讓大夥兒瞧瞧,你是什麼樣的英雄!……」 特別到了夜裡,當噗哧噗哧地走在沒漆的泥濘和糞水裡的時候,塔納巴伊一想到自己的委屈和痛苦就難受得喘不過氣來。唉!這些接羔的不眠之夜!腳下是一潭潭發酵冒泡的牲口。糞,頭上還滴答滴答掉著黃泥湯。風掃過羊圈就象掃過曠野一般,不時把馬燈吹滅。這時,塔納巴伊便只得摸索著,磕磕碰碰地走。他怕壓著新生的羊羔,便手腳並用地爬著。他找到了燈,點上了,借著燈光,他看到自己一雙黑黑的、沾滿了羊糞和血污的浮腫的手。 他已經好久沒有照過鏡子了。也不知道頭髮已經斑白,一下子蒼老了好多。不知道現在人家管他叫老漢了。他沒有心思顧上這些,也顧不了自己,連吃飯洗臉都沒有工夫。他不給自己,也不給旁人片刻的安寧。現在塔納巴伊料到事情會徹底完蛋,便叫那個年輕婦女騎上馬,對她說: 「快跑,去找喬羅。對他說,讓他立刻來一趟。他要是不來,你就傳我的話;往後就甭想跟我照面!」 傍晚時分,那婦女回來了。她翻身下馬,臉色發青,渾身濕透,說:「他病了,塔納克。他躺在床上起不來。他說,過一二天哪怕沒氣了,也要趕來一趟。」 「但願他病得還剩口氣!」塔納巴伊罵道。 紮伊達爾本想阻止他,但又不敢。哪能這麼說話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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