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艾特瑪托夫 > 永別了,古利薩雷! | 上頁 下頁
三十四


  馬燈投下昏暗的燈光,在羊群上搜索著。羊羔子在哪兒呢?呵,那裡,在角落裡!母羊已經把這個小小的、渾身顫抖的新生兒舔得乾乾淨淨的了。紮伊達爾忙抱起小羊羔,用衣襟給捂好。真好,總算及時趕來了,要不,小羊羔准會在羊欄裡凍死的。原來,旁邊還有一隻母羊也生了。這回還是個雙胞胎呢。塔納巴伊趕緊撩起衣服下擺,把這兩隻小東西裹在裡面。還有五六隻母羊躺在地上,抽搐著,華暉地發出嘶啞的叫聲。這就是說,開始啦!到早上,這幾隻母羊也快要生了。塔納巴伊把那兩個婦女叫來,讓她們把產過羔的母羊趕到羊圈裡那個好歹收拾過的角落裡。

  塔納巴伊在牆根下鋪上一些乾草,把開了奶的小羊羔放在草上,找了個麻袋片給蓋上。真冷。他把母羊也弄到這兒來了。塔納巴伊咬著嘴唇,尋思起來。其實,想又有什麼用呢?只能盼望著,但願這一切會平安無事地過去。有多少事要幹,有多少事要操心哪!……要是有足夠的乾草也好,可就是沒有。伊勃拉伊姆對此總有正當的理由。他會說:進山連個路都沒有,還運什麼乾草,你倒來試試看!

  唉!一切聽其自然吧!塔納巴伊出去拿來一鐵罐稀釋的墨水。在一隻羊羔背上寫上「2」,給雙胞胎都寫上「3」,然後給母羊也編上同樣的號。要不然,趕明兒幾百隻小羊亂擠亂鑽,看你怎麼辨認。不遠啦,牧羊人接羔的緊張時刻就要開始啦!

  這時刻來得急劇,無情。猶如在前沒陣地,已經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把敵人捎回去,而敵人的坦克卻在前進,前進。而你,站在戰壕裡不能後退,因為已經無路可退。兩軍對峙,二者必盡其一:要麼奇跡般地活下來,要麼就死去。

  清晨,在羊群放牧之前,塔納巴伊獨自站在一個小山頭上默默地舉目瞭望,仿佛在估摸自己的陣地。他的防線搖搖欲墜,不堪一擊。但他必須堅守。他無路可退。在兩面陡坡中間,是一片不大的、彎彎曲曲的峽谷,一條淺淺的山澗流經其間。陡坡上面是一片連綿起伏的山崗,其後更高處是雪封的山巒。在白皚皚的山坡之上,光禿禿的懸崖峭壁顯出黑魈魈的一片。而在那山梁之上,冰淩封凍,嚴冬肅立。寒流說下就下。冰雪稍一抖動,就會瀉下濃雲寒霧,把這小小的峽谷吞沒,叫你無處可找。

  天空灰濛濛的,黑沉沉的。山腳下刮起陣陣陰風,四野裡一片荒涼。盡是山,重重疊疊的山。塔納巴伊惶惶不安起來,心都驚了半截。而在搖搖晃晃的羊圈裡,羊羔子卻陣陣地叫開了。剛才從羊群裡又截下了十幾隻臨產的母羊,留下來準備接羔。

  羊群慢騰騰地散開,去尋找少得可憐的牧草。現在,在放牧的地方,也得要人仔細照看。通常母羊臨產前沒有什麼徵兆。不一會兒,不知鑽到哪叢灌木後面,一下就生下來了。要是照看不到,羊羔子在潮濕的地上著了涼,那就活不成了。

  塔納巴伊在這小山包上杜立良久。最後,他一揮手,朝羊圈大步走去。那兒的活兒成堆,得抓緊時間再多幹一些。

  後來,伊勃拉伊姆來了,運來了一點麵粉,這個不要臉的東西居然說,怎麼,難道我得給你們運幾座宮殿來不成?農莊的羊圈過去什麼樣,如今還是什麼樣。要好的,沒有。到共產主義——還遠著哩!

  塔納巴伊強忍著,才沒有撲過去揍他幾拳。

  「你開什麼玩笑?我講的是正經事,考慮的是正經事。我得負責。」

  「照你看,那我就什麼也不考慮啦?你負責的不過是一群羊,可我呢,什麼事都得負責:對你,對所有的學信,對整個畜牧業負責!你以為,我就松決啦?」突然,出乎塔納巴伊的意料,這個老滑頭竟掩面大哭起來,一邊眨巴著眼淚,嘟嘟噥噥地說:「早晚我得吃官司!吃官司!哪兒也弄不來東西。連臨時來幫個忙的,也找不著,誰都不肯來。你們打死我吧!把我撕成碎片吧!我無能為力了。你們別指望我什麼。傻,悔不該,我悔不該接下這個鬼差使!……」

  說完這些,他就溜了,撂下塔納巴伊這個老實人納問了好半天。往後,在山裡就再也沒有見著這個伊勃拉伊姆了。

  第一批一百多頭羊羔已經接下來了,而峽谷上方艾希姆和別克塔伊放的兩群羊卻還沒有消息。但塔納巴伊已經感到。災禍即將臨頭。不算那個放羊的老大娘,他們這裡一共才三個大人,加上六歲的大女兒,忙得夠嗆:接下羔來,得擦淨身子,讓母羊餵奶,找東西給捂上防寒,還要出糞,還要找枯樹枝墊羊圈。已經可以聽到羊羔嗷嗷待哺的叫聲:小羊羔吃不飽,因為母羊已經虛弱不堪,役有奶水可喂了。唉、往後還會有什麼糟糕的事情呢?

  接羔的日日夜夜把羊值們忙得暈頭轉向,羊羔一個個落地,--簡直連喘口氣,直直腰的時間都沒有。

  而昨天的天氣太嚇人了!突然間,寒風凜冽,烏雲密佈,大顆大顆粗硬的雪粒紛紛而下。一切都沉沒在陰霾之中,周圍一片天昏地暗……

  但不久,烏雲散了,天又轉暖了。空氣裡散發著一股潮潤的春天的氣息。「老天爺保佑,說不定春天真要來了。但願天氣能穩住,可千萬別忽冷忽熱的,——那可再糟糕不過了!」塔納巴伊一邊想著,一邊用乾草杈機著水淋淋的母羊胎盤送出圈外。

  春天果然來了,——但她完全不象塔納巴伊盼望的那樣。夜裡,她突然光臨,又是雨,又是霧,又是雪。把這些濕淋淋的、冷冰冰的東西一股腦兒傾瀉在羊圈上,氈房上,羊欄裡以及四周所有的地方。她讓凍結的泥地上鼓脹起一道道水流,一片片水窪。她鑽進爛糟糟的頂棚,沖壞了圍牆,淹進羊圈,叫圈裡的牲口凍得渾身打顫。她強使羊群驚慌而起。小羊羔在水裡擠成一團。母羊大聲號叫,站著就生下小羊。就這樣,春天用徹骨的冷水給剛一落地的新生兒來了一次洗禮。

  人們穿著雨衣,提著馬燈,忙作一團。塔納巴伊跑來跑去。他的兩隻靴子,象一對被人追趕的小獸,在水窪裡,在糞水中來回奔跑。他的雨衣下擺,象鳥兒受傷的翅膀,啪啪作響。他扯著嘶啞的嗓子忽而對自己,忽而對旁人大聲叫著:

  「快!拿根鐵棍來!鐵鍬!把羊糞往這兒倒!把水堵住!」

  得把灌進羊圈的水引開去。塔納巴伊不斷地挖著凍土,開著排水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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