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艾特瑪托夫 > 永別了,古利薩雷! | 上頁 下頁
三十二


  日子一天天過去。冬天的脾氣喜怒無常:忽兒咄咄逼人,忽兒稍稍收斂。有兩回起了大風雪,後來風停了,雪化了。這種天氣把塔納巴伊攪得心神不寧。要是接羔時碰上暖和的天氣,那就太好了。如若不然,那可怎麼辦呢?

  這當兒,母羊的肚子越來越沉了。有些母羊估計要下雙羔,或者羊羔特別大,這時候肚子都垂下來了。大肚子母羊步履艱難地,小心翼翼地邁著步子。母羊顯然都消瘦了,脊椎骨一個個凸了出來。這有什麼稀奇的呢!——胎兒是在娘肚子裡長大的,是吸取了母親的膏血骨髓才發育的,所以,此刻每一根小草都得從雪地裡刨出來。依牧羊人的心願,當然最好能運點飼料進山來,最好能早晚給母羊喂點飼料。可農莊的糧倉簡直是一掃而空。除了種子和一些喂耕馬的燕麥外,幾乎一無所有。

  每天早上,當塔納巴伊把羊群趕出羊欄時,他總要摸摸母羊的肚子和奶子,留心家看一番。每回心裡都估摸著:要是一切順利,那麼,羊羔子的指標還能完成。至於羊毛,看來,根本沒門。入冬以來,羊毛長得很糟糕,有些母羊甚至開始掉毛,毛反而少了。還是那句話:要能喂點飼料就好了。塔納巴伊瞼色陰沉,一肚子火,可又一籌莫展,只能狠狠地把自己臭駡一頓,不該聽了喬羅的話。吹得天花亂墜,還在講臺上大聲疾呼,說什麼,我,如何如何有能耐,我,向党向祖國保證。沒說這些大話就好了!再說,喊什麼党,祖國,有什麼用!這原本是普普通通的生產任務。可是偏不……假定就如此吧。幹什麼我們每走一步,不管該與不該,盡放那些空炮呢?……

  那又怎樣呢,自己也有一份錯。沒有多動動腦筋,跟別人的指揮棒轉了。他們倒無所謂,大轟大嗡一番,就沒事了。只覺得喬羅太可憐了,他怎麼也不遂心。三天兩頭病。一輩子忙忙碌碌,苦口婆心,勸告呀,安慰呀,結果有什麼用?慢慢地,也變得謹小慎微了,字斟句酌了。既然有病,不如退休算了……

  冬天不慌不忙,照常行進,時而給牧羊人帶來希望,時而叫他們膽戰心驚。塔納巴伊的羊群裡,有兩隻母羊極度衰弱,終於倒斃了。他手下的兩個年輕人那裡,也都死了幾隻羊。這本是難免的:一個冬天損失十幾隻羊,這是常事。關鍵時刻還在後頭,在開春的時候。

  天氣忽然回暖了些。母羊的奶子一下鼓起來了。你瞧瞧,瘦瘦的身子,拖著個大肚子,奶頭都變得緋紅緋紅的了,奶子不是每天,而是每時每刻都在脹大。那是什麼原因呢?真不知從哪兒來的這股勁頭!聽說,不知誰的羊群裡已經生下幾隻小羊羔了。看來,這是交配時疏忽了的緣故。不過,這已是開頭的信號了。再過一兩個禮拜,象瓜熟蒂落那樣,羊羔子就要紛紛落生了。可得要接好羔。牧羊人緊張的接羔季節快要開始啦!接下每一隻羊羔時,羊館的手就會發抖,會埋怨自己不該接過羊鞭。可是,一旦把羊羔子護理好了,小羊羔能直起腿來,翹起尾巴,不怕冬天了——到了那個時光,牧羊人的心,可要樂開花了。

  但願如此,但願如此!免得日後無臉見人……

  農莊派了一些多半是上了年紀的、沒有子女的、能離得開村的婦女來幫忙接羔。給塔納巴伊也派來了兩名幫手。她們隨身帶來了帳篷、鋪蓋和零用東西。變得熱鬧些了。幫手至少得來七八人才行。伊到拉伊姆擔保,一旦羊群轉移到接羔點——一片叫「五棵樹」的峽谷,幫手一定配齊了。而目前,他說,兩個幫手就足夠了。

  羊群慢慢移動了,下山了,朝山前地帶的接羔點趕去。塔納巴伊讓艾希姆·鮑洛特彼可夫幫著兩個婦女先到那裡安頓下來,他隨後趕著羊群前去。一清早,他就打發他們趕著馱載的牲口上了路,自己把羊群攏到一起,不慌不忙,慢慢悠悠地在後面跟著,好讓母羊傷產時不會太感費勁。——後來,他為了指導兩個年輕人,這條去五棵樹的路他又走過兩趟。

  母羊慢慢地移動著,——也沒有必要忙著趕它們。連狗都感到悶得慌,東跑跑,西聞聞,象在尋找什麼似的。

  太陽快落山了,但天氣還是暖洋洋的。羊群越是往下,就越感到暖和。在向陽的山坡,嫩綠的小草已經破土而出了。

  半路上有點小小的耽擱:第一隻母羊產羔了。本來是不該發生這種事的。塔納巴伊快快不樂地給新生的小羊羔吹著耳朵和鼻孔。接羔的日期最早也得過一個禮拜。可現在——唉,你接著吧!

  說不定路上還會生吧?他仔細察看別的母羊。不,似乎不象。他安下心來,後來甚至快活起來了:兩個閨女一定會喜歡他這只小羊羔的。新生兒總是招人喜愛的。這羊羔子真可愛!渾身雪白,就是一雙眉毛和四隻蹄子是黑黑的。他的羊群裡有幾隻粗毛羊,剛才生小羊的正是其中之一。粗毛羊生下的羊羔,總是結結實實的,長一身細細的、密密的絨毛,不象細毛羊生的羊羔,生下來就光不溜秋的一絲不掛。「得了,既然你急得不行,那就瞧瞧這人世間吧!」塔納巴伊高興得自言自語起來,「給我們牧羊人帶來幸福吧!讓生下的羊羔子都跟你一樣結結實實的,讓落地的羊羔子密密麻麻,都無處下腳,讓你們的咩咩聲把我的耳朵震聾,讓所有的羊羔子只只成活!」他把羊羔子舉到頭頂,「瞧呀,綿羊的保護神!這是今年頭一隻羊羔子,你保佑我們吧!」

  周圍群山肅立,默默無語。

  塔納巴伊把小羊羔揣進懷裡,趕著羊群又上路了。羊媽媽在身後緊緊跟著,不安地華華叫著。

  「走吧,走吧!」塔納巴伊對那只母羊說,「羊羔子在我這兒,丟不了的!」

  小羊羔在皮襖裡焐幹了,暖和了。

  當塔納巴伊把羊群起到接羔點時,已經是黃昏了。

  所有的人都到齊了。氈包裡冒出縷縷炊煙。兩個婦女在帳篷旁邊忙來忙去。看來,搬遷的事總算對付過去了。沒有見著艾希姆。對了,他把馱載用的駱駝牽走了,準備明天轉移到另一上去。一切都按計劃行事,沒有差惜。

  坦塔納巴伊後來看到的情景,有如晴天霹靂,把他驚倒了。他並無過高的要求,可瞧那接羔用的羊圈——頂棚上的蘆葦都糟爛了,散落了,四圍牆上盡是窟窿,既沒有窗,也沒有門,風在裡面橫衝直撞,——不,這種情況,他可沒有料到。四周的雪差不多化盡了,可羊圈裡,卻到處是一堆堆的積雪。

  羊欄原先是用石頭砌的,現在也成了一片廢墟。塔納巴伊心灰意冷,連女兒怎麼欣賞羊羔也無心看了。他把羊羔住她們手裡一塞,便出去察看周圍的情況了。不論闖到哪兒,到處都是亂糟糟的——這景況,簡直是世上少有。可能,打戰爭以來,這裡就無人照看了。每年,羊相們湊合著接完羔就離開了,把什麼東西都扔下,任憑風吹雨打。在草棚的欄板上湊淒慘慘地躺著一抱爛糟糟的乾草,兄難散亂的麥秸。在一個角落裡,扔著兩個口袋,裡面有點大麥面,另外,還有一匣子鹽。所有這些,就是為一群母羊和小羊準備的全部飼料和鋪墊物了。還是在那個角落,扔著幾盞馬燈,玻璃罩已經碎了,還有一隻盛煤油的鏽鐵桶,兩把鐵鍬和幾把斷了把的草杆。呵!真想澆上煤油,把這堆破爛燒它媽的精光,然後揚長而去,愛上哪兒就上哪兒……

  塔納巴伊來回走著,在去年留下的凍得硬梆梆的糞塊和雪堆中間磕磕碰碰地走著。不知說什麼才好。已經無話可說。只是象發了瘋似的一個勁兒地嘟囔著:「怎麼能這樣?……怎麼能這樣?……怎麼能這樣?……」

  後來他沖出羊圈,急急地跑去備馬。兩隻手顫悠悠地上著馬鞍。此刻,他要飛馬回村,他要把人們一個個從睡夢中叫醒,他要大鬧特鬧一番。他要揪住這個伊勃拉伊姆的領子,揪住這個農莊主席阿爾丹諾維奇的領子,揪住喬羅的領子:讓他們知道他的厲害!既然他們能這樣對待他,他們就甭想有好結果!行,要完蛋大家都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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