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艾特瑪托夫 > 永別了,古利薩雷! | 上頁 下頁
三十一


  放羊比起放馬來,當然安生些,可塔納巴伊還是不能馬上習慣過來。放馬,才帶勁呐!不過,據說養馬已經毫無意義。現在有各式各樣的汽車,因此,養馬就無利可圖了。眼下當務之急,是發展養羊業:既有羊毛,又有羊肉,還能制熟羊皮。這種冷冰冰的精打細算,常常叫塔納巴伊感到窩火,雖說他心裡也明白,這種說法是確有道理的。

  一群好馬,配上一匹管事的頭馬,有時可以放任不管,甚至可以離開半天,或者更久些,忙別的事去。放羊的時候,就脫不開身了。白天,得寸步不離地跟著;夜裡,還得看守。一群羊除羊倌外,本應配幾名幫手,可是沒有給他派人來。結果是:事情一大堆,忙得團團轉,沒人換班,無法休息。紮伊達爾算是看夜人。白天,她拖著兩個女兒有時替他放一陣羊,晚上背起槍,在羊欄外巡邏。後半夜,還得由塔納巴伊來看守。而伊勃拉伊姆——他現在升了官,當上了農莊主管畜牧業的頭頭了——什麼事他都是常有理的。

  「嗨,我上哪兒去給你弄幫手呀,塔納克?」他裝出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說,「您是通情達理的人。年輕人都在學習。而那些沒上學的,連聽都不願聽放羊的事。都進了城,上了鐵路,有幾個甚至跑到什麼地方下了礦井。怎麼辦?我是束手無策。您總共才一群羊,您還唉聲歎氣。可我呢?有關牲口的事全壓在我的脖子上。總有一天,我得吃官司去。我悔不該,悔不該接下這份差使。您倒試試跟您那個幫手別克塔伊這號人打打交道看。他說了:你得保證我有收音機,有電影,有報紙,有新氈包,另外,保證每個禮拜流動商店來我這兒一趟;要是不答應,——我愛上哪兒就上哪兒,你管不著。您倒是最好找他談談,塔納克!……」

  伊勃拉伊姆倒是沒有誇說。爬那麼高,他此刻也不怎麼得意了。至於別克塔伊,講的也是實情。塔納巴伊有時抽空去看看他手下的兩個共青團員。艾希姆·鮑格特彼可夫這小夥子挺隨和,雖說不怎麼麻利。而別克塔伊,長得少年英俊,人也挺能幹,就是他那對烏黑的、斜視的眼睛裡總露出一段惡意。見著塔納巴伊,他總是陰陽怪氣的:

  「你呀,塔納克,就甭窮折騰了。你最好在家裡逗逗孩子。你不來,我這兒的欽差大臣就滿天飛了。」

  「你怎麼啦,我來了,反倒壞事了不成?」

  「壞事倒不壞事。不過,象你這號人,我就是不喜歡。你這是自討苦吃。就會減:烏拉!烏拉!人過的日子你不過,也不讓我們安生。」

  「你呀,小夥子,可不怎麼的,」塔納巴伊壓著火氣,從牙縫裡一字一頓地擠出話來,「你別對我指手劃腳的。這事你管不著。自討苦吃的是我們,不是你。我們心甘情願,並不後悔。是為了你們,才自討苦吃。倘若沒有人自討苦吃,我倒要瞧瞧,這會兒你又該怎麼叨叨。什麼地方有報紙有電影,你連自己姓什麼叫什麼都會忘了。依我看,你的名字就是兩個字:奴才!……」

  塔納巴伊不喜歡這個別克塔伊,雖說內心還是看重他的心直口快。這人沒有一點兒骨氣。看到年輕人不走正道,塔納巴伊感到痛心……後來,他們還是分道揚鑣了。有一回,他們在城裡不期相遇,塔納巴伊已無話可說,當然,也不願聽他那一套胡言亂語。

  那一年,冬天來得特別早……

  冬天,跨上它桀騖不馴的白毛駱駝飛馳而到,來折磨牧民們,懲罰他們的健忘。

  十月裡,秋高氣爽,一片金燦燦。進了十一月,轉瞬間,冬天驀然而至。

  傍晚,塔納巴伊把羊群趕進羊欄。一切似乎跟往常一樣。可是到了半夜,妻子把他叫醒了:

  「快起來,塔納巴伊!凍死我了,下雪啦。」

  她的手冰涼,渾身上下有股濕乎乎的雪的味道。連槍也是濕滾滾的,冷冰冰的。

  四野裡是一片微微發白的夜色。雪下得很密。母羊在羊欄裡急躁不安,不習慣地晃著腦袋,不斷地乾咳著,抖落著身上的雪。可是雪卻下個不停。「你們先別忙,咱們還不到時候哩,」塔納巴伊掖緊羊皮襖的衣襟,心裡想道,「太早了,冬天,你來得太早了。這會怎麼樣?是好事,還是壞事呢?說不定,到末了你會讓點步吧?最好在接羔的節骨眼上,你高遠點——這就是我們牧人的全部希望了。眼下,你愛怎麼治,就怎麼治吧。你有這個權力,當然,也不必徵求分人的意見……」。

  冬天剛一來臨,便悄悄地,悄悄地在黑暗中奔忙操勞。她要讓所有的人清早一起來就大吃一驚,然後奔來跑去,忙個不迭。

  群山暫時還是黑越越的一片,只是到了夜裡才漸漸冷卻下來。它們對冬天滿不在乎。只有那些牧人趕著牲口,在急急忙忙地轉移。而綿綿群山,卻一如往常,傲然挺立。

  那個令人難忘的冬天就這樣開始了。它有什麼意圖,暫時還無人知曉。

  雪沒化,幾天之後,又下了一場。這樣,一連幾場大雪就把牧羊人從秋季牧場上攆走了。一群群的羊四散開去,躲進了深谷,躲進了背風和雪少的地方。牧羊人歷來的那套本事又用上了:在別人揮手而過,認為除了雪之外別無他物的地方,居然給羊群找到了牧草,所以說,他們才是牧羊人呢!……有時候,難得來個頭頭腦腦的,東瞧瞧,西望望,問這問那,許諾了一大堆,說完趕緊捆下山回去了。只有牧羊人獨自留下,面對面踉冬天較量。

  塔納巴伊想無論如何抽空回村一趟,瞭解一下有關接羔的事——是不是一切都準備妥當了,是不是飼料都儲存夠了。可哪兒行呢!連喘口氣的工夫都沒有。紮伊達爾有一回去寄宿學校看了看兒子,也沒敢多耽擱,因為她知道,她不在家事情就不好辦。塔納巴伊只好帶著兩個女兒一起放羊。把小閨女放在身前的馬鞍上,給她裹上老羊皮襖,她暖暖和和的,舒舒服服的。可老大呢,因為坐在父親的後面,都快凍僵了。就連爐灶裡的火也跟往常不一樣,老是燒不旺。

  等第二天母親一回家,哎喲,那可熱鬧啦!孩子們撲到媽媽懷裡,摟著她的脖子,怎麼拉也拉不開。哎,不,父親,當然羅,終究是父親;要離了母親,這個做父親的也就不成其為父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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