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艾特瑪托夫 > 永別了,古利薩雷! | 上頁 下頁 |
三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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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大會到傍晚才結束。區中心冷清下來了。人們各奔東西:有的趕回山裡,有的回收場,有的回農場,有的回村子。 塔納巴伊跟一些人上了卡車。車子上了亞歷山大羅夫卡的慢坡,然後在高原上疾馳。天已經黑了。晚風習習,頗有涼意。已經是秋天了。塔納巴伊擠在卡車的一個角落,翻起領子,縮成一團。他思量開了。會,這就算開過了。他本人沒有說出半點名堂來,只是聽了別人的許多發言。看來,要讓一切走上軌道,還得付出艱巨的勞動。還是那位戴眼鏡的州委書記說得對:「誰也沒有為我們鋪好康莊大道;路,得靠咱們自己來開。」你想想,打三十年代一開始,一直就是這樣:忽上忽下,忽高忽低……顯然,農莊的經營,頗不簡單。瞧,自己都滿頭花白了,青春年華都耗盡了,什麼世面沒有見過,什麼事情沒有幹過,蠢話也說了不少,總盼著事情將會好轉,可實際上,農莊困難重重,負擔累累,數不勝數…… 那有什麼,工作就是工作。書記說得好:生活,任何時候也不會自個兒朝前跑的,——就象戰後許多人想的那樣。生活,永遠得由人用肩膀頂著它朝前推,只要你一息尚存……只是每當生活的車輪旋轉,它的棱棱角角就會把你的雙肩磨出老繭。老繭又算得了什麼!當你意識到。你在勞動,別人在勞動,而由於這些勞動,生活會變得幸福美滿——此時此刻,你就會感到心滿意足!……他該如何對待放羊這件事呢?紮伊達爾會怎麼說?連商店都沒來得及去一趟,哪怕給孩子們買幾塊糖也好,答應過多少回了。說得倒輕巧:每一百隻母羊接下一百一十隻羊羔,每只母羊剪下三公斤羊毛。每只羊羔生下來還不算,還得只只成活。可是雨呀,風呀,冰凍呀,小羊羔子能頂得住嗎?羊毛又怎麼樣?你不妨弄根羊毛來:細細兒的,肉眼都看不見,吹口氣,就沒了。三公斤,上哪兒弄去?唉,三公斤敢情是好!我看呀,有些人可能一輩子瞅都沒瞅見過,這些東西是怎麼來的…… 是的,他讓喬羅搞糊塗了……喬羅說:「發言簡短點,只談自己的保證,別的,我勸你什麼也不講。」塔納巴伊聽從了。他走上講臺,感到有點膽怯,結果,積在心裡的那些話一句也沒說。他把幾點保證小聲地含糊地說了一遍,就下臺了。想起來都感到難以為情。可喬發很滿意。他幹什麼變得如此謹小慎微了呢?是因為有病,還是因為他現在不是農莊的第一把手了呢?為什麼他非得事先給塔納巴伊打招呼呢?不,在他身上起了一些變化。可能由於這個緣故,他這個當了一輩子主席的人把農莊也拖垮了,也因此挨了一輩子上級領導的罵。好象學會隨機應變了。 「先別忙,老兄,有朝一比我得面對面跟你算算帳的……」塔納巴伊一邊思忖著,一邊把老羊皮襖捂得更嚴實些。真冷!還刮著風。離家還遠著哩。家裡會有什麼事等著他呢?…… 喬羅跨上溜蹄馬,他沒有等同路的人,就獨自動身了。胸口有點疼,他想趕緊回家。他揚鞭躍馬,那馬,因為歇了一整天,此刻正撒開四蹄,邁著溜蹄馬的步式,穩穩地跑將起來。它象開足馬力的汽車,在黃昏的大路上,飛馳而過。在它從前的那些習性中,現在只留下一種飛跑的激情。其他的,早在它身上死去了。人們禁絕它的一切欲念,正是為了讓它只識得馬鞍和道路。飛跑,才是古利薩雷的生命。它全心全意地跑著,不知疲憊地跑著,仿佛在急急地追趕著被人們剝奪了的那個東西。它飛跑著,可又永遠也追趕不上。 喬羅迎風疾馳。他感到輕快些了,胸口也不疼了。對大會,總的來說,他感到滿意,尤其喜歡州委書記的講話。這個州委書記,他早就聽說過了,這回才頭一次見著。不過,喬羅還是感到不大痛快。心裡挺彆扭的。要知道,他一片好心,完全是為塔納巴伊著想。這類大會小會,他開過無數次了,簡直是此中老手了。他知道,什麼場合該講些什麼,不該講些什麼。他也學乖了。可塔納巴伊,儘管聽了他的勸告,卻不想瞭解此中奧妙。開完會,理都沒理他,坐上卡車,扭過臉去,生氣了。嗨,塔納巴伊,塔納巴伊!你這個缺心眼的呆子,你怎麼沒有接受點生活的教訓呢!你是啥也不懂,一竅不通!年輕時那個樣,現在還是那個樣。你恨不得揮起胳膊,把什麼都砸個稀裡嘩啦。現在不是那種時候啦。現在最最要緊的是見什麼人說什麼話。要說些合乎潮流的話,說得跟大家一個樣:既不冒尖,也不結巴,要四平八穩,背得滾瓜爛熟。這麼一來,事情就穩妥了。要讓你,塔納巴伊,由著性子亂來,就非得砸鍋不行,到頭來,還得自己收拾。「你是怎麼教育你的黨員的?還有什麼紀律?你為什麼放任不管?」 嗨,塔納巴伊,塔納巴伊!…… 14 還是那個夜晚,老人老馬滯留在路上。在峽谷口上,燃燒著一堆篝火。塔納巴伊站起身來,已經不知多少次給奄奄一息的古利薩雷捂好蓋在身上的皮襖,隨後又在它的頭跟前坐下。他把整個的一生在腦子裡過了一遍。啊!歲月,歲月!歲月,如同飛跑的溜蹄馬,轉眼之間就無影無蹤了……後來,當他接過羊群,當上羊倌時,那一年的暮秋和早春又發生了什麼事呢?…… 山區的十月,秋高氣爽,一片金燦燦。只是開頭兩天,下了點雨,升起了霧,有幾分涼意了。可後來,一夜之間,霧消雲散,天氣放晴了。一清早,塔納巴伊走出氈房,差點跟蹌而退:那白雪皚皚的山巔仿佛一步而下,跨到他眼前了。山上下了好大的雪!綿綿群山在蒼穹之下,顯得潔白無暇,濃淡有致,宛如神靈的傑作。而在雪峰之後,是悠悠的藍天。在它無邊無垠的深處,在它遙遠遙遠的盡頭,現出清澈透亮的茫茫太空。那強烈的光線,那清新的空氣,使塔納巴伊不禁打了個寒顫,他突然感到萬般愁苦。他又一次想起了她,想起了昔日騎著溜蹄馬去找過的那個女人。要是古利薩雷近在身旁,他准會飛身躍馬,縱情歡呼,直奔她而去,就象眼下這片白雪…… 但是他知道,這只是一種理想……那又怎樣呢,半輩子都在理想中過來了。可能,正因為有了理想,生活才變得這樣甜蜜;可能,正因為有了理想,生活才顯得如此寶貴,因為,並不是任何理想都能如願以償。他望著群山,望著藍天。心想未必人人都一樣地幸福。人各有命。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歡樂,自己的悲傷,就象一座山在同一時間內,有陽光,也有陰影一樣。正因為如此,生活才顯得充實……「她,也許早已不再等待了。興許,看到山頭的白雪,還會有所思念吧……」 人,一天天變老;可心靈,並不想屈服。鋅然間,它會振奮起來,要大聲疾呼! 塔納巴伊備了馬,打開羊欄,沖著氈包喊道。 「紮伊達爾,我放羊去了。我回來之前,你先一個人張羅著。」 幾百頭綿羊踏著碎步,爭先恐後地往山坡上爬去。無數的羊背、羊頭,如潮水一般,滾滾向前。近處,還有幾個羊倌也在放牧。山坡上,窪地裡,峽谷間——漫山遍野,撒滿了羊群。它們在尋找大自然慷慨的恩賜——草。灰白相間的羊群,東一堆西一堆地在暮秋黃色的、褐色的雜草叢中悠然徘徊。 暫時一切都很順利。撥給塔納巴伊的羊群很不錯:都是些懷著第二三胎的母羊。五百多隻綿羊,就是五百多樁操心事。等產完羔,就得增加一倍多。但是,離接羔的繁忙季節暫時還遠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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