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艾特瑪托夫 > 永別了,古利薩雷! | 上頁 下頁
二十八


  「怎麼說呢!面子不面子說不上,不過他倒是把馬給了我了。你知道,倒黴透了,」喬羅兩手一攤,樂呵呵地說,「不知為什麼,古利薩雷恨透了這個主席。簡直叫人莫名其妙。發著野性,就是不讓挨近身邊。這麼試,那麼試,都沒用!打死也不行。等我去騎,——馬就走得好好的。你把它調練得真行!你知道;有時候心臟病犯了,心疼得厲害,可一騎上溜蹄馬,等它跑起來,疼痛一下子就過去了。單為這件事,我這一輩子也得當支部書記:它會給我治病哩!」喬羅笑了。

  塔納巴伊可笑不起來。

  「我也是不喜歡他,」他嘟噥了一句。

  「誰?」喬羅一邊擦著笑出來的眼淚,一邊問道。

  「主席唄。」

  喬羅的神色變得嚴肅起來。

  「到底什麼地方叫你不喜歡呢?」

  「不清楚。我總覺得,他這個人沒有能耐,不僅如此,還心狠手辣。」

  「你知道,你這個人難得叫你稱心如意。這一輩子你老是責備我,說我心腸太軟。而這位,看來你也不喜歡……不過,我也不太瞭解。我這是剛出來工作,日子不長,暫時還看不准。」

  兩人都不作聲了。塔納巴伊本想原原本本跟喬羅說說給古利薩雷釘腳鐐的事,說說騸馬的事,可又覺得,談這些事此刻既不得體,再說也沒有多少說服力。為了打破這種沉默,塔納巴伊便談起剛才提及的、叫他高興的好消息來;

  「給了一輛卡車,這太好了。這麼說,眼下各個農莊都通汽車了。應該,應該。早就應該如此了。你一定記得戰前咱們分到第一輛噸半卡車的情景。還開了一次群眾大會哩。怎麼著,農莊有了自己的卡車啦!你站在車上還講話了:『瞧,同志們,這是社會主義的成果!』可後來,卡車開上了前線……」

  是的,有過這樣的歲月……美妙的歲月,恰似那初升的太陽。何止卡車呢!有一回,從丘伊斯克運河工地回來時,有人還買回了幾台留聲機——也是破天荒頭一回。這下,整個村子聽新歌聽人了迷!那時候正值夏末季節。一到晚上,人們都擁到有留聲機的人家。有時,索性把留聲機搬到大街上,大家聽呀聽的。老是放著那張《系著紅頭巾的女突擊手》的唱片。「哎,系著紅頭巾的女突擊手,你最好給我沏壺香茶!……」對大家來說,這也是社會主義的成果……

  「你記得嗎,喬羅,開完大會,大夥兒擁上了卡車,——把車擠得滿滿當當!」塔納巴伊眉飛色舞地回想起來,「我舉著一面紅旗,站在駕駛室旁,簡直象過節一樣高興。車子兜著風,一直開到火車站,從那裡沿著鐵路又開到了下一站——都開到哈薩克斯坦了。在公園裡還喝了啤酒。來去的路上歌聲不斷。——那時的騎手活下來的很少了,差不多都在戰爭中犧牲了。是啊……到了夜裡,你聽啊:我都沒有放下手裡的紅旗。其實,夜裡誰又能看得見紅旗呢!可我一直沒有放下……那是——我的旗子!我一個勁地唱呀唱呀,嗓子都唱啞了,我記得……喬羅,你說為什麼我們現在不唱歌了呢?」

  「老啦,塔納巴伊,現在有點不合時宜了……」

  「我不是指這個,——過去我們已經唱夠了。可年輕人呢!有一回,我到兒子的寄宿學校去了。他在那裡學得怎麼樣啦?那麼小就知道討好領導了!他說,爹爹,你最好常常給校長招點馬一奶酒來。這是幹什麼?學習倒還湊合……我想聽聽他們咱什麼歌。小時候,我曾在亞歷山大羅夫卡的葉夫列莫夫家當過雇工,有一回過復活節,他把我帶到教堂去了。依瞧,現在的孩子們站在臺上,個個筆挺,把手貼在褲縫上,面孔鐵板,唱起歌來,跟舊時俄羅斯教堂裡唱的一樣。老是那個調調……我可不喜歡。一般說來,如今有許多事情都把我槁糊塗了,咱們得好好談談……,我落在生活後頭了,不是什麼事都清楚的。」

  「好吧,塔納巴伊,下回再找個時間好好聊聊。」喬羅收起公文,放進軍用挎包裡,「只是你也別過分憂慮了。就說我吧,我就相信,而且堅決相信:不論眼下有多大困難,總有一天我們會興旺起來的。會過上我們理想的好日子的……」他邊走邊說,走到門檻眼前,又轉過身,記起一件事來,「你聽著,塔納巴伊,有一回我路過你的家,院子都荒了。你也不好好照著照看。你一年到頭在山裡,家裡沒人管。戰爭年代你不在家,紮伊達爾一個人倒還收拾得利利落落,比現在強。你最好看看去。需要些什麼,說一聲,開春我們來幫你整治整治。我們家的薩曼蘇爾暑假回來,看了都耐不住了。拿起鐮刀說,我夫塔納克家把院裡的雜草到一割。回來說,牆上的灰派全掉了,玻璃都破了,屋裡的麻雀飛來飛去,跟穀倉裡一樣多。」

  「提起房子,你倒是說對了,代我謝謝薩曼蘇爾。他在那裡學得怎麼樣?」

  「已經上二年級了。照我看,學得不錯。你剛才談起年輕人來,我瞧我那兒子,覺得現在的青年好象不賴。聽他講的那些事情,他們學院的小夥子們都挺能幹的。當然啦,還得看將來。眼下年輕人有了文化,會考慮自己的前程的……」

  喬羅到馬棚去了,而塔納巴伊跨上馬,看自家的房子去了。他在院子裡轉了一圈。雖說夏天喬羅的兒子割過草,可雜草又長高了。草枯了,落滿了塵土,踩上去咯吱咯吱響。房子無人照看,真有點問心有愧。別的放牲口的人,家裡都留有親戚,要不,就請人照看。塔納巴伊有兩個親姐姐,但都不在本村,跟哥哥庫魯巴伊又不和。至於紮伊達爾,連一個近親也沒有。這麼一來,院子自然就荒蕪了。看來,往後還是在外頭放牲口,只是不放馬,放羊罷了。這事雖說塔納巴伊還拿不定主意,不過他心裡明白:喬羅遲早會說服他,他也無法拒絕,象往常一樣,最後還得同意。

  一清早,大家坐上汽車,出了村子。車子直奔區中心。嶄新的三噸「嘎斯」車,大家都挺中意。「瞧,有多威風,咱們都成了沙皇了!」牧民們開著玩笑說。塔納巴伊也高興起來了,因為打戰爭結束以來,他已經好久好久沒乘過汽車了。戰時他倒有機會坐著美國制的「斯蒂貝克」卡車,沿著斯洛伐克和奧地利的公路,走過許許多多地方。那種卡車的功率很大,都是六個輪子的。「要是我們也有這樣的車就好了,」那時塔納巴伊想,「特別是從山裡運糧食出來,有了這樣的卡車,保險哪裡也陷不住了。」他相信,等戰爭結束,我們也會有這種卡車的。只要勝利了,什麼東西都會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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