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艾特瑪托夫 > 永別了,古利薩雷! | 上頁 下頁
二十七


  對此,塔納巴伊無言以對。只是說:

  「不,反正我覺得,我們這個新來的主席不是好人。我心裡明白。」

  「喲,你算了吧,塔納巴伊,」紮伊達爾說,「把你的溜蹄馬給騸了,一下子連主席也變成壞人了。幹什麼這樣呢?他是新來的人。事情一大攤,困難不老少。喬羅都說了,現在上頭正在研究農莊的情況,會給點支援的。說正在制訂一些計劃。你呀,看問題總不合時宜,咱們在山溝溝裡呆著,能知道多少呀……」

  吃完晚飯,塔納巴伊又去放馬去了,在那裡一直呆到深夜。他罵自己,他強使自己把那些事都忘掉。但是,白天馬棚裡所見的情景怎麼也趕不開會。他繞著馬群,在草原上兜著圈子,一邊思量開了:「興許,真的不能這樣看人?當然,這樣不好。想必是我老了,放了整整一年的牲口,什麼情況都鬧不清了。可是,這樣的苦日子,要熬到哪年哪月呢?……你要聽聽他們說的,好象一切都滿不錯的。得了,就算我錯了吧。謝天謝地,我錯了倒好說些。可興許,別人也都這麼想呢……」

  塔納巴伊在草原上來回兜著圈子,他,滿腹疑團,苦苦思索,但又找不到答案。他不禁回想起剛剛建立集體農莊時的情況。那陣子人人都滿懷希望,他們也一再向大家保證,以後要過上幸福的日子。接著,就是為這些理想拚死鬥爭。把舊事物徹底埋葬,把一切都翻個個兒。結果怎樣呢?——開頭,日子過的真不賴。要不是後來這場該死的戰爭,還會過得更好些。可現在呢?戰爭過去了多少年了,農莊的家業就象座破氈包,成天修修補補。今天這兒打了塊補丁,明天那兒又露出了個窟窿。什麼道理呢?為什麼農莊不象從前那樣,是自己家的,倒像是別人家的呢?那陣子會上作出的決定就是法律。人人都清楚,這個法律是自己訂的,所以非得照辦不可。可現在的會議——盡扯些空話。誰也不管你的事。管理農莊的,好象不是在員群眾,而是某個外來人。仿佛只有外來人才更高明,才知道該做什麼,怎麼幹更好,怎樣才能把經濟搞上去。農莊經營,今天這個樣,明天那個樣,來回折騰,不見半點成效。碰上什麼人,都叫人提心吊膽的——隨時隨地會給你提幾個問題:喂,你可是黨內的人,農莊成立時嗓門扯得比誰都高,你現在倒給我們解釋解釋,這是怎麼搞的?怎麼回答他們呢?哪怕上頭召開個會,講點情況也好。哪怕問一問,誰有什麼想法,什麼擔憂也好。可不是這樣。區裡來的特派員好象眼光前的也不一樣。從前,特派員深入群眾,平易近人。可現在,一來就鑽進辦事處,沖著農莊主席直嚷嚷。至於村蘇維埃,從來就不理不睬。在支部會上發起言來,顛來倒去就是國際形勢,至於農莊情況,好象就無關緊要了。好好幹活,完成計劃,這就完了……

  塔納巴伊還記得,不久前來了那麼一位特派員,滔滔不絕地談什麼學習語言的新方法。當塔納巴伊想跟他談談農莊情況時,那人翻了個白眼,說什麼,你這個人思想有問題。不予置理。怎麼搞成了這個樣子的呢?

  「等喬羅病好起床了,」塔納巴伊決定,「我們得好好談談心。要是我搞糊塗了,就讓他說明白了。可要是沒錯呢?……那會怎麼樣?不,不,這不可能。當然是我錯了。我算什麼人?一個普普通通的牧民,馬倌。而上頭——都是些大人物,他們高明……」

  塔納巴伊回到氈包,久久不能入睡。他絞盡腦汁,思索著;問題何在?可依舊找不出答案來。

  搬遷的事纏住了身,結果也沒來得及跟喬羅談談這些心事。

  牲口又要進山了,在那裡要度過整個夏天,整個秋天和冬天,直到來年開春。河邊,河灘地上又走過一群群的馬、牛、羊、駱駝和馬馱著什物。四野裡人聲嘈雜。女人的頭巾和衣裙五光十色,姑娘們唱著離別的歌。

  塔納巴伊趕著馬群,經過一片很大的牧場,然後上了村邊的小山包。在村子盡頭,依舊是那所房子,那個院子——那地方,他曾經騎著他的溜蹄馬去過多次。心頭一陣痛楚。如今對他來說,既失去了那個女人,也失去了溜蹄馬古利薩雷。一切都成了往事。那時光,如同春天飛過的一群灰雁,但聽得空中一陣啼叫,轉眼就無影無蹤了……

  ……駱駝媽媽跑了許許多多天,叫呀,喊呀,尋找自己的小寶貝。你在哪兒,黑眼睛的小寶貝?答應一聲呀!奶水嘩嘩流著,從脹鼓鼓的乳房一直流到腿上。你在哪兒?答應一聲呀!奶水嘩嘩流著,從脹鼓鼓的乳房嘩嘩流著。白花花的奶水呵!


  12

  那年秋天,塔納巴伊·巴卡索夫的命運突然發生了變化。

  他過了山隘,來到山前地帶的秋季牧場,準備過幾天再把馬群趕進山裡過冬。

  正在這時候,農莊來了個人。

  「喬羅派我來的,」那人對塔納巴伊說,「叫你明天回村,然後再去區裡開會。」

  第二天,塔納巴伊來到農莊辦事處。喬羅早在他那間黨支部的小屋裡了。看上去,他的氣色比春天時好得多。不過,他發育的嘴唇和消瘦的身子表明他的病始終沒有好。他精神勃勃,忙得不可開交,身邊圍著不少人。塔納巴伊為他的朋友感到高興。看來,又挺過來了,又能重新工作了。

  只剩下他們兩人時,喬羅瞅了一眼塔納巴伊,摸了摸陷下去的粗糙的面頰,笑眯眯地說:

  「塔納巴伊,你可不見老,還是老樣子。咱們多久沒見面啦?——打春天起吧?馬奶酒加上山裡的空氣,這可是靈丹妙藥!……我可是老了不少,也是上了歲數了……」喬羅沉吟片刻,談起正事來,「是這麼回事,塔納巴伊。我知道,你准會說:這是得寸進尺。好比無賴,你給他一匙湯,他就會一而再,再而三要個沒完沒了。又得找你來啦。明天咱們一起去開畜牧業會議。畜牧業現在很糟糕,特別是養羊,又特別是咱們的農莊。一塌糊塗,簡直沒救。區委號召:把共產黨員和共青團員派到落後的地方去——派去放羊去。你幫幫忙!以前讓你去放馬,你幫了忙,謝謝你啦。這回,你還得幫幫忙。要你接一群母羊,當羊倌去。」

  「你的主意,可變得快呀!喬羅。」塔納巴伊說完不作聲了,心想:「放馬,我已習慣了。放羊,可有點乏味!再說,誰知道這一攤子事會怎麼樣呢?」

  「塔納巴伊,這事也由不得你啦,」喬羅又說,「沒有辦法,這是黨派的任務。別有氣,往後,你再跟我算帳,不過,得象老朋友那樣講點交情。有什麼事,我來負責……」

  「那還用說,總有一天我要好好跟你算算帳的。你甭高興!」塔納巴伊笑起來。他沒有想到,過後不久,他真的記恨喬羅了……「至於放羊的事,還得考慮考慮,跟老婆商量商量……」

  「好吧,你考慮考慮吧。不過,明天一早,你得拿個主意。明天的大會得發個言。至於紮伊達爾,你可以過後再跟她商量,把情況給她講清楚。我呢,有機會親自找她一趟,跟她聊聊。她是個聰明人,會明白事理的。你呀,要離了她,腦袋早不知丟哪兒了呢!」喬羅開了個玩笑,「她在那裡過得怎麼樣?孩子們都好嗎?」

  於是兩人就聊起家常來,談到了病痛以及這樣那樣的事情。塔納巴伊一心想同喬羅作一次長談。可後來,從山裡叫回來的幾個放牲口的人進來了。喬羅看了一下表,急著要走。

  「這樣吧,把你的馬牽到馬棚去。已經決定了,明天一早大家坐卡車去。你知道,我們分到了一輛汽車。再過些日子,還能弄一輛。日子好過了!我馬上就得走,讓七點準時趕到區委。主席已經在那裡了。我想騎上溜蹄馬,黃昏前一定能趕到。這馬,一點也不比汽車跑得慢。」

  「怎麼,難道古利薩雷歸你騎了?」塔納巴伊吃驚地問,「這麼說,主席真給你面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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