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艾特瑪托夫 > 永別了,古利薩雷! | 上頁 下頁
二十六


  大家又行動起來,用腿,用胸脯壓在捆綁著的溜蹄馬身上,死命地把它的頭壓在地上。一雙手伸到了馬的腹股溝。

  野小子們一個個爬到土牆上,象一群麻雀。

  「快來看呀,孩子們,快來看,這在幹什麼羅!」

  「給溜蹄馬刷蹄子呢。」

  「你真聰明!刷什麼蹄子呀,根本不是刷蹄子!」

  「哎,你們在那兒幹嗎?統統從這兒滾開!」伊勃拉伊姆朝他們揮著拳頭,「去玩兒去!這兒沒你們的事!」

  孩子們一個個從土牆上滾下來。

  院子裡靜下來了。

  古利薩雷感到有個冰冷的東西一碰,一推,於是它的整個身子縮成一團。而新主人蹲在它的面前,瞧著,等待著什麼。刹那間,一陣劇烈的疼痛使它的兩眼直啟金星。啊,升起了一股鮮紅鮮紅的火焰,可馬上又變暗了,變成黑黑的了。……

  事情結束之後,古利薩雷還是五花大綁躺在地上。只剩下一件事,就是把血止住。

  「好極了,卓羅庫爾·阿爾丹諾維奇,一切都很很順利。」伊勃拉伊姆擦著手說,「往後,它再也不會亂跑了。完了,已經跑夠了。至於塔納巴伊,您別睬他。您放他一回!他就是那號子人。連自己的哥哥都不講情面,把他當富農給清算了,送到了西伯利亞。您想想,他對誰還能安好心呀!……」

  得意洋洋的伊勃拉伊姆認釘子上取下狐皮帽,抖了一下,順了順毛,戴在汗淋淋的頭上。

  而孩子們還在追著根子:

  阿克巴伊,科克巴伊,

  別把小牛犢趕到地裡,

  你趕呀趕,反正趕不到地裡,

  得了吧,你就甭趕啦。

  嘟嘟嘟……

  「啊哈!又沒有跑到。把身子彎下來。駕!古利薩雷,向前沖啊!烏拉,這是我的古利薩雷!」

  晴空萬里,陽光燦爛……

  10

  夜。深夜。老人老馬。在峽谷口上,燃燒著一堆篝火。風吹著,火焰忽起忽落……

  溜蹄馬感到身下的泥地又冷又硬,它的一側已經凍僵了。後腦勺緊很象塊鐵疙瘩,頭有氣無力地忽上忽下顫動著。那情景,如同它的兩條前腿被釘上腳欽,只能一蹦一跳那樣,如同它無法掙脫腳鐐,無法盡情飛跑那樣。它多麼渴望能撒開四蹄自由自在地縱情馳騁,讓馬蹄跑得發燙;多麼渴望在大地上空飛翔,好痛痛快快地盡情呼吸;多麼渴望立即飛到牧場,好大聲嘶叫,呼喚著馬群,讓母馬、兒馬都跟它一起在遼闊的長滿艾蒿的草原上飛跑。但是鐵鍊子緊緊地束縛著它。它孤零零的,拖著叮噹作響的鏈子,象個逃犯,一步一蹦,一步一跳地走著。四野裡空蕩蕩、黑沉沉、冷清清的。陣陣夜風刮得月兒閃爍。當溜蹄馬蹦跳著,抬起頭,隨後象塊巨石那樣倒在地上,垂下腦袋時,月亮仿佛在它的眼前升起了。

  忽明忽暗,忽明忽暗……眼睛都看累了。

  鐵鍊叮噹作響,腿上鮮血淋淋。一蹦,一跳,又一蹦,一跳。四野裡黑沉沉、空蕩蕩的。帶著這到腳鐐走了多久呵!帶著這副腳鍛,寸步難行呵!

  在峽谷口上,燃燒著一堆篝火。溜蹄馬感到身下的泥地又冷又硬,它的一側已經凍僵了……



  11

  兩星期後,又該轉移到新的放牧地點,又該進山了。待上整個夏天,整個秋天和冬天,直到來年開春。搬一次家可真費勁呀!也不知哪兒來的那麼多破破爛爛的東西。難怪吉爾吉斯人有句老話:要是你覺得窮,你就不妨搬搬家。

  該著手準備搬遷了,有多少雜七雜八的事該做——得去磨坊,上市場,找鞋匠,去寄宿學校看看兒子……塔納巴伊成天象失魂落魄似的,那些天,在他老婆眼裡成了個怪人。一大清早連句話都來不及說,就急急匆匆跑去放馬去了。中午回來吃飯的時候,臉色陽漢,神情激動。時時刻刻象在等著什麼意外,總是那樣提心吊膽的。

  「你怎麼啦?」紮伊達爾探問道。

  他總是默不作聲,只有一次說了,

  「前幾天我做了個噩夢。」

  「你這是跟我打馬虎眼吧?」

  「不,是真的。老是擺脫不開。」

  「活到這一天了!難道不是你,在村裡帶頭不信鬼神的?難道不是你,遭到了那些老太婆的咒駡的?塔納巴伊,你這是老啦。你呀,成天圍著馬群轉,眼下要搬遷了,你卻滿不在乎。難道我一個人能照應兩個孩子?你最好去看看喬羅。正正派派的人在搬遷前總得探望探望病人的。」

  「來得及,」塔納巴伊揮揮手說,「以後再說。」

  「以後什麼時候?你是怕困苦還是怎麼的?咱們明天一起回去,把孩子們也帶上。我也該回去一趟才是。」

  第二天,他們請鄰居的一個小夥子照看著馬群,全家騎上馬動身了。紮伊達爾帶著小女兒,塔納巴伊帶著大女兒,讓她們坐在馬鞍前面,回村去了。

  他們在村子的街上走著,同遇見的熟人一一打著招呼。在打鐵鋪附近,塔納巴伊突然勒住了馬。

  「你等等,」他對妻子說。他下了馬,把大女兒抱到妻子身後的馬背上。

  「你怎麼啦?上哪兒去?」

  「我馬上就來,紮伊達爾。你先走吧。告訴喬羅,說我馬上就來。辦事處中午關門,有件急事得辦。另外,得去趟打鐵鋪。弄點馬掌和釘子,到搬遷時用。」

  「兩個人不一起去,怕不太好。」

  「不要緊,沒什麼的。你先走吧,我馬上就來。」

  塔納巴伊既沒有上辦事處,也沒有去打鐵鋪。他直奔馬廄而去。

  他急急衝衝的,也沒叫喚誰,徑直走進了馬棚。馬棚裡半明半暗的,他的眼睛好一陣才慢慢習慣。他直感到嘴裡發幹。馬棚裡空空的,沒有一點聲音:所有的馬都出去了。塔納巴伊朝四圍察看一下,如釋重負似地噓了口氣。他從邊門走進院子,想看看馬倌。可結果,他看到了這些天來一直擔驚受怕的事。

  「我早知會這樣,這些混蛋!」他捏緊拳頭,小聲罵道。

  古利薩雷站在涼棚下,尾巴上纏著繃帶,脖子上系著繩子。在兩條撇得很開的後腿中間,夾著一個血肉模糊的、水罐那麼大小的鼓包。溜蹄馬一動不動地站著,沒精打采地把頭埋在飼料槽裡。塔納巴伊咬著嘴唇,氣得直哼哼,本想走到溜蹄馬跟前,但實在沒有這個勇氣。他心裡難受極了。瞧著這空蕩蕩的馬棚,空蕩蕩的院子,瞧著那孤零零的騸馬古利薩雷,他揪心似地難受。他轉過身來,一句話沒說,慢慢地走開了。事情已無法挽回了。

  晚上,當他們才回到家裡,塔納巴伊傷心地對妻子說:

  「我的夢應驗了。」

  「怎麼啦?」

  「剛才作客時不便說。古利薩雷往後不會再跑回來了。你知道他們幹什麼啦?把馬騸了,這些混蛋!」

  「我知道了。所以才拖著你回村一趟。你怕聽這個消息,是吧?有什麼好怕的?你又不是小孩子!騸馬,這不是頭一回,也不會是最後一回。自古以來就這樣,往後,還是那樣。這事誰都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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