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艾特瑪托夫 > 永別了,古利薩雷! | 上頁 下頁
二十三


  但是,古利薩雷一點也不想變得聰明起來,逮著機會就往回跑,把兩個馬倌搞得焦頭爛額,把塔納巴伊攪得心煩意亂。……有一天,塔納巴伊很晚才睡著,因為他放馬回來已經很遲了。為了以防萬一,這回他把馬群趕在氈房附近過夜。他心緒不寧,睡得很不踏實。這一天實在太累了。他做了個噩夢。忽兒象在打仗,忽兒又象在某處參加一場大屠殺,到處血流成河,他的一雙手也沾滿了粘糊糊的血。在夢裡他想:夢見鮮血可是凶多吉少。他想找個地方洗洗手,可是別人把他推來推去的,都訕笑他。人們哈哈大笑,扯著嗓門尖聲叫喊。不知是誰開腔了;「塔納巴伊,你用血洗手吧,用血呀!這兒沒有水,塔納巴伊,這兒到處都是鮮血!哈哈哈,呵呵呵,嘿嘿嘿!……」

  「塔納巴伊,塔納巴伊!」他的妻子搖著他的肩膀,「快醒醒!」

  「啊,怎麼啦?」

  「你聽,馬群裡出事了;公馬幹架了。八成古利薩雷又跑回來了。」

  「這個該死的畜生!叫人不得安寧!」塔納巴伊急忙穿好衣服,抓起套馬杆,朝那片正在打著架的亂哄哄的窪地跑去。天色已經濛濛亮了。

  他趕到窪地,一眼便看到了古利薩雷。喲,這是怎麼回事呢?溜蹄馬跳著,兩條前腿釘上了腳鐐——一種用鐵鍊子做的絆繩。鐵鍊鏗鏘作響,溜蹄馬東奔西竄,騰空直立,呻吟著,嘶叫著。而那匹頭馬,這個該死的混蛋,沖著它,又是踢,又是咬,正來了勁。

  「嘿,你這惡魔!」塔納巴伊象陣旋風似地飛上前去,使勁拽著頭馬,把套馬杆都扯斷了。頭馬被轟開了。塔納巴伊的眼淚奪眶而出。這是怎麼搞的啊?是誰想出這一招,給你釘上了腳鐐!那你何苦又掙扎著跑回來呢?我的可憐的呆子哎……

  真沒想到,古利薩雷帶著腳鏈走那麼遠的路——涉過一條河,經過無數的溝壑和土墩。一路上就這麼跳著,但最後還是回到了馬群。整整一宿,可能就這樣蹦呀跳的,孤零零的,拖著叮噹作響的鏈子,象個逃犯似的。

  「喲,好傢伙!」塔納巴伊止不住地搖頭歎息。他撫摩著溜蹄馬,把臉湊到它的嘴下,而那馬,眯縫著眼睛,用嘴唇一個勁地磨蹭著,呵著癢癢。

  「咱們該怎麼辦呢?古利薩雷,下回可不興這麼幹了。你會倒黴的。你這呆子!呆子!你是啥也不懂……」

  塔納巴伊仔細查看了溜蹄馬。幹架時落下的抓傷已經長好了,可是,四條腿給鐵鍊子磨得厲害。蹄子上的脈管部出血了。腳鐐上氈制的包這已經糟爛了,有一處已經脫落。當馬在水裡一蹦一跳走著的時候,包邊全掉了,剩下光禿禿的生了鏽的鐵鍊子,把馬腿磨得鮮血淋淋。「難怪伊勃拉伊姆到處跟老人們打聽腳鏈的事。這難是他幹的好事!」塔納巴伊又氣又恨地尋思。除了他,還有誰會這麼幹呢!腳鐐,這是一種古老的、用鐵鍊子做的絆繩。每副腳鐐,都有一把鎖,沒有特製的鑰匙就打不開。從前往往給駿馬戴上腳鐐,以防放馬的時候被偷馬賊趕跑。普通的絆繩是用繩子做的,用刀一割,就不頂用了。要是套上了腳鐐,馬就跑不遠了。可這是陳年八古的事了。眼下,腳鐐都成了老古董了。只有個別老人還留著它,當個紀念品。真沒想到,竟有人背地裡出壞點子:給溜蹄馬釘上腳鐐,不讓它離開村邊的牧場跑遠了。可古利薩雷還是跑了……

  一家人都來幫著給古利薩雷卸腳鐐。紮伊達爾托住馬籠頭,遮住溜蹄馬的眼睛,兩個女兒在近處玩耍,塔納巴伊施來了他的工具箱。他急得汗流泱背,試著用他的百寶鑰匙開銷。鐵匠的一套本事派上用場了。他氣喘吁吁地忙了好一陣,把手也剛破了,最後終於找到竅門,把鎖打開了。

  他使勁把鐵鐐一扔,扔得遠遠的。滾它媽的吧!塔納巴伊又給溜蹄馬腿上出血的地方塗上油膏,然後,紮伊達爾把馬拴到馬樁上。大女兒背著小女兒也回家了。

  而塔納巴伊依舊坐在外頭喘著氣:他太累了。後來他收拾起工具,走過去,又把腳鐐從地上撿了起來。還得交回去,要不,又是他的過錯。他對這到生了鏽的腳鐐翻過來,倒過去,看了又看,對名工巧匠的這個傑作驚歎不已。這玩意兒做得妙極了,真是獨出心裁。這是吉爾吉斯老一輩鐵匠的傑作。是的,這種手藝現在已經失傳了,永遠被人遺忘了。現在不需要腳鐐了。可還有些東西也絕跡了,這才可惜呢。用白銀、黃銅、木頭、皮子,能做出多麼精緻的飾物和用具!過去的東西價錢不一定貴,但件件美觀大方,而且各不相同,各有特色。眼下,這些東西沒有了。現在光一種鋁,就能壓出各種各樣的東西來,什麼杯子啦,碗啦,匙啦,掛鉤啦,盒於啦……領且不論走到哪兒,東西都是一個模樣。未免太單調了!另外,那些做馬鞍的巧匠,現在也寥寥可數了。從前做的鞍子有多出色!每個鞍子都有一小段故事:誰做的,什麼時候做的,為誰做的,對方又是怎樣酬謝你的勞作的。不久的將來,想必所有的人出門都坐小汽車了,——據說,現在的歐洲就是那樣。人人都坐一種類型的汽車,只能根據車牌號才能區別開來。而祖先的本事,我們都給忘了,古老的手工藝給徹底埋葬了。要知道,每一件勞作都凝聚著藝人的心血和智慧哩……

  有時候,」塔納巴伊突然間會發生這種情況:一談起民間手藝來,他便憋了一肚子火,但卻弄不清楚,手工藝的絕跡到底是誰的過錯。要知道,年輕的時候,他本人就是這類老古董的死對頭。有一次在共青團會上,他慷慨陳詞,揚言要消滅氈包。他也不知從哪兒聽來的,說什麼氈包是革命前的住處。所以應當消滅。「打倒氈包!舊時的生活我們過夠了!」

  於是,就開始「清算」起氈包來。家家蓋起了新瓦房,把包統統給拆了。氊子愛怎麼剪就怎麼剪,木頭支架拿來做籬笆,搭牲口棚,有的甚至當柴燒……

  後來終於發現:遊牧生活要是高了氈包,簡直不可思議。至今塔納巴伊都感到吃驚,他居然說出這種咒駡氈包的混帳話來。其實,對遊牧人來說,沒有比氈包更好的住處了。他怎麼沒有看到,氈包是自己祖先的一個絕妙的發明創造,其中每一個細小的部件,都是集中了祖祖輩輩長年累月的經驗,都是經過無數次精確的校正的。

  現在他住的氈包是老人托爾戈伊留下來的。包上盡是窟窿,氊子都熏黑了。這氈包年頭不小了,要說還能湊湊合合用著,那多虧紮伊達爾的好耐性。三天兩頭修呀補的,才把氈包整治得象個住房的樣子。但過不了一兩個禮拜,脫了毛的氈塊又四分五裂,到處開了天窗:又灌風,又掉雪,又漏雨。於是老婆又得重新修補。這事沒完沒了。

  「到何年何月,咱們才不遭罪呢?」連她也發起牢騷來了,「你瞧瞧,這哪兒是氈,都糟爛了,一抖落,全碎了。你再瞧瞧,這些木頭支架都成什麼玩意兒了!說出來都叫人寒且你哪怕想辦法弄幾張新氊子來也好。你是不是一家之主?咱們也得過上幾天人過的日子……」

  開頭,塔納巴伊一再安慰她,答應想辦法。一次他回到村裡,順便提及他要做個新包時,發現老的手藝人都去世了,而年輕人對此一竅不通。另外,氈包用的氊子,農莊裡也沒有。

  「笑了,你就給點羊毛,我們自己來編氊子。」塔納巴伊央求說。

  「什麼羊毛!」對方回答說,「你怎麼啦,從月亮上掉下來的嗎?所有的羊毛都按計劃上繳了。生產單位哪怕一公分都不讓留下……」於是對方建議他換個帆布帳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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