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艾特瑪托夫 > 永別了,古利薩雷! | 上頁 下頁
二十一


  「喲,怎麼能這麼說呢,塔納克?農莊主席可是我們的上級領導,對他應當尊重。要知道,他三天兩頭上區裡開會,外面也有不少人來找他。農莊主席,到處抛頭露面的,大夥兒都瞅得見,所以說……」

  「所以說什麼?換了別的馬,人家就認不出他這個主席啦?就說抛頭露面,那就一定得騎古利薩雷不可?」

  「一定不一定,說不上。不過,好象應該如此。拿您來說吧,塔納克,戰時當過兵。難道說您出門坐小汽車,而您的將軍卻乘大卡車?當然不會的。將軍有將軍的排場,士兵有士兵的待遇。在理吧?」

  「這是兩碼事,」塔納巴伊還是不同意,不過已經有點遲疑了。為什麼是簡碼事,他沒有說明,也無法說明。他感到對古利薩雷的包圍圈越來越小了,於是他氣衝衝地說:「就是不給。要是不中意,就撤了我的職。我回打鐵鋪去。到了那裡,你們總不能把我的鐵錘也搶了吧!」

  「何必這樣呢,塔納克?我們對您都挺尊敬,挺器重。而您。象個孩子似的。您這樣做,難道合適嗎?」伊勃拉伊姆有點坐不住了。一看來,倒了八輩子黴。是他出的主意,是他打的包票,是他自告奮勇來的,可眼下碰上這頭強騾子,把事情閉僵了。

  伊勃拉伊姆出了四大氣,對紮伊達爾說:

  「您評評理,紮伊達爾嫂子,一匹馬算得了什麼,即便溜蹄馬,那又怎麼樣?馬群裡有的是馬,隨便挑哪匹不行。人家來了,又是上級派來的……」

  「那你幹什麼那麼賣勁呢?」紮伊達爾問。

  伊勃拉伊姆一下子張口結舌了,他把兩手一攤,說:

  「幹什麼?紀律嘛。這是給我派的任務,我是個小人物。反正不是為自己。至於我,你讓我騎小毛驢,我也不在乎。要不,你問問阿巴拉克的兒子,是不是派他來接溜蹄馬的。」

  那人默默地點了點頭。

  「這可不好,」伊勃拉伊姆趕快接下去說,「農莊主席可是上級給我們派來的,他是我們的客人,而我們村子竟連匹象作的馬都捨不得給他。大夥兒知道了,會怎麼說?吉爾吉斯人哪兒見過這種事的?」

  「那也好啊,」塔納巴伊接過話來,「讓全村人都知道好了。我要找喬羅,讓他來評評理。」

  「您以為喬羅會說不給嗎?事先都跟他商量好了。您這麼幹,只會叫他為難。這好比背後搗鬼。瞧,新任的主席你不買帳,倒去找下了台的主席告狀。喬羅是個有病的人。于什麼去破壞他同農莊主席的關係呢?喬羅還要擔任支部書記,他還得跟主席共事。於什麼去礙事……」

  當話題轉到喬羅時,塔納巴伊不作聲了。大家都閉口無言了。紮伊達爾深深地歎了口氣。

  「給吧,」她對丈夫說,「別讓他們耽擱了。」

  「這才是理呢,早該如此了。謝謝您,紮伊達爾嫂子!」

  難怪伊勃拉伊姆這麼千恩萬謝哩。這事過後不久,他就從養馬場主任一躍而為主管畜牧業的農莊副主席了……

  塔納巴伊騎在馬上,垂下眼睛,雖然沒有張望,但一切都歷歷在目。他看到,古利薩雷給逮住了,給它戴上了一到新的不帶嚼環的馬籠頭——原來的那一副塔納巴伊說什麼也不給。他看到,古利薩雷不願離開馬群,它扯著阿巴拉克的兒子手裡的韁繩猛衝開去,而伊勃拉伊姆忽兒從這邊,忽兒從那邊,策馬趕來,揮著胳膊,用鞭子猛抽古利薩雷。他看到溜蹄馬的一雙眼睛,它那慌亂的眼神,仿佛在問:幹什麼這兩個陌生人要把它同母馬和馬駒子分開,同它的主人分開呢?他們要把它弄到哪兒去呢?他看到,當溜蹄馬引頸長嘶時,它的張開的嘴裡冒出一口口的熱氣,他看到它的髦毛、背、屁股,還有背上和兩助的鞭痕,看到它的整個身軀,甚至看到那個長在右前腿脫骨上象栗子大小的肉瘤,看到它走路的姿勢,馬蹄的腳印,一直到它身上的每一根亮晃晃的淡黃色的毛——古利薩雷的一切,他都看得清清楚楚。於是他咬著嘴唇,默默地忍受著痛苦。等他抬起頭時,那兩個趕走古利薩雷的人已經消失在小山包後頭了。塔納巴伊大叫一聲,便策馬追他們去了。

  「站住,你不能去!」紮伊達爾從氈房裡跑出來。

  他跑著跑著,忽然閃出一個可怕的念頭:為了那些夜晚,妻子這是在報復溜蹄馬。他猛地掉轉馬頭,快馬加鞭,又往回趕來。他在氈包旁勒住馬,跳了下來。他,臉色煞白,臉都歪扭了,樣子十分嚇人。他跑到妻子跟前。

  「你,為什麼?你為什麼說:給吧?」他兩眼瞪著她,嘟噥著說。

  「你悄悄氣,把手放下,」她象往常一樣,心平氣和地制止住他,「你聽我說。難道古利薩雷是你的馬?是你私人的馬?你有什麼東西算是自己的呢?我們的一切都是集體農莊給的。我們靠這個過日子。溜蹄馬也是農莊的。而農莊主席就是農莊的當家人:他說得到,做得到。至於那件事,你完全想錯了。你要樂意,你現在就可以走。請吧!她比我強,比我漂亮,比我年輕。挺好的一個女人。那陣子,我也可能成為一個寡婦的,可你回來了。我等你等了多久啊!好吧,不提這些了。眼下,你有三個孩子,把他們往哪兒擱?往後你怎麼跟他們說?他們又會怎麼想?我又該如何向他們解釋?你自己掂量掂量吧……」

  塔納巴伊跑到草原上,在馬群旁邊一直呆到傍晚,說什麼也不能平靜下來。馬群變得冷冷清清的了,心變得空空蕩蕩的了。溜蹄馬把他的心一起帶走了。把一切都帶走了。萬物都變了樣:太陽不象原來的太陽,天空不象原來的天空,就連他本人,仿佛也不象原來的他了。

  他回來時,天已經黑了。他,臉色鐵青,一聲不響地走進了氈包。兩個閨女已經睡下了,爐灶裡的火還燒著。妻子給他倒水,讓他洗了手。又端來了晚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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