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艾特瑪托夫 > 永別了,古利薩雷! | 上頁 下頁 |
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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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緊了緊馬肚帶,跟屋子裡出來的人又交談了幾句。大家翻身上馬,各自回家去了。 塔納巴伊在沉睡的山村街道上策馬獨行。四野裡寂靜無聲。窗戶都黑了。隱隱約約傳來田野上拖拉機的隆隆聲。一輪明月已經高高地懸在群山之巔,各處的花園裡盛開的蘋果樹沐浴在潔白的月色之中。什麼地方有只夜鶯在婉轉歌唱。不知什麼原因,夜鶯孤零零地獨自啼叫,歌聲在整個村子上空回蕩。它歌唱著,又細心聆聽著自己的歌喉。歌聲更然而止,過不多久,夜鶯重又開始啼鳴。 塔納巴伊勒住了溜蹄馬。 「真美!」他大聲歎道,「多靜哪!只有夜寫在啼叫。你懂嗎,古利薩雷,啊?你急著想回馬群,而我……」 他過了打鐵鋪。從那裡本該走村子最外頭的一條街折到河邊,再從那裡回到放牧馬群的駐地。但是,主人不知為什麼掉轉馬頭,朝另一個方向走去。他來到中間的一條街。走到街盡頭,在住著那個女人的院子前面停了下來。跑出來一隻小狗——就是那只跟小姑娘寸步不離的小狗。小狗叫了一聲,就搖起尾巴來,不響了。主人在馬鞍上默不作聲,他在想著自己的心事。後來他歎了口氣,猶豫不決地扯了扯韁繩。 溜蹄馬便朝前走去。塔納巴伊拐了個彎,下了坡,朝河的方向走去。等上了大路,就催趕起馬來。古利薩雷早就想儘快回到牧場去了。馬馱著他,沿著一片草地跑著。到河跟前了。馬蹄得很,敲擊著河岸。河水冰涼徹骨,嘩嘩作響。到了淺灘中央,主人突然間拉緊韁繩,猛地勒轉馬頭。古利薩雷晃了一下腦袋,表示主人搞錯了方向。他們沒有必要再返回去。這麼一來,還得走多久?但是主人沒有理它,反給了它一鞭子。古利薩雷可不喜歡挨打。它氣呼呼地咬著嚼環,很不樂意地服從了命令,朝後轉過身來,馱著他重又走過草地,走上大路,又回到了那個院子跟前。 在院子前,主人又局保不安起來。他把馬籠頭忽兒往這邊拉,忽兒往那邊扯,叫你都弄不清楚,他到底要幹什麼。就這樣,主人和它站在院子外頭。其實,大門是沒有的。所謂門,就是一個歪歪斜斜的門框子。小狗又跑出來,又叫了一聲,又搖起尾巴來,不響了。屋裡靜悄悄的,黑糊糊的。 塔納巴伊跳下馬,牽著溜蹄馬進了院子。他走到窗子跟前,用一個手指敲了敲玻璃窗。 「誰在外頭?」裡面傳出了人聲。 「是我,貝貝桑,你開開門。你聽見了嗎,是我!」 屋裡點起了燈,於是窗子裡透出昏暗的亮光。 「你幹什麼?都這麼晚了,從哪兒來?」貝貝桑出現在門口。她穿著一身白衣裙,敞著領子,黑黑的濃發被在肩上。從她身上散發出一股溫暖的氣息,還有某種奇妙的花香。 「你別見怪,」塔納巴伊小聲說道,「賽馬賽得太遲了。我累馬也乏得要命了。馬得好好歇上一歇,可牧場太遠了點,這你也知道。」 貝貝桑默不作聲。 她的一雙眼睛忽然閃亮了一下,隨後又熄滅了,如同月光下急流裡的石子。溜蹄馬盼著她走過來摟摟它的脖子,但是她沒有這樣做。 「真冷,」貝貝桑祉動一下肩膀,「嗅,你站著幹什麼?進來吧,既然是這樣的話。咳,你呀,虧你想得出來。」她輕輕地笑了,「瞧你在馬上那副局促不安的為難勁,叫人心裡也不好受呼!瞧你象個孩子似的!」 「我馬上就來。先把馬結掛了。」 「掛在那邊土牆的角落裡。」 主人的手從來沒有抖得這麼厲害過。他慌裡慌張地摘下馬嚼子,費了不少工夫折騰著馬肚帶:松了一邊的帶子,另一邊的卻給忘了。 他跟她一起進了屋,不久,窗裡的燈光熄滅了。 站在別人家的院子裡過夜,這對溜蹄馬來說,實在很不習慣。 月色正濃。古利薩雷舉目朝院牆上頭張望,它看到夜幕中高聳的群山,沉浸在一片乳白色的、藍幽幽的月光之中。它警覺地轉動著耳朵,細心察聽著動靜。灌渠裡的水,淙淙作響。遠方的田野裡傳來拖拉機的隆隆聲,不知誰家的花園裡,還是那只孤獨的夜鶯在啼囀。 從鄰居家的蘋果樹上紛紛落下的白色花瓣,悄沒聲息地落在馬頭上,馬鬃上。 天色微微有點亮了。溜蹄馬倒換著蹄子站著,把身子的重量時兒文在這條腿上,時兒挪到那條腿上。它站著,耐心地等著主人的到來。它當然不知道,往後它還得在這個院子裡站上好多次,度過短暫的黑夜,一直等到天明。 天濛濛亮時,塔納巴伊走出屋來,一雙暖乎乎的手給古利薩雷套上了籠頭。這時刻,連他的手也被發出那股奇妙的花香來。 貝貝桑走出來送塔納巴伊。她依偎在他的胸前,而他使長時間地吻著她。 「鬍子紮人,」她小聲低語,「趕緊走吧,瞧,都天亮了。」她轉過身,準備進屋去。 「貝貝桑,你上這兒來!」塔納巴伊叫她,「聽著,你得摟摟它,跟它也親熱親熱。」他朝溜蹄馬點頭承意,「往後,你可不能委屈了我們兩個!」 「啊,我都忘了,」她笑盈盈地說,「瞧,一身蘋果花。」她一邊喃喃地說著些親切的話語,一邊用那雙奇妙的手撫磨著它。那手是那樣柔軟,那樣敏感,如同那匹額際有顆星星的小紅馬的嘴唇一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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