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艾特瑪托夫 > 永別了,古利薩雷! | 上頁 下頁
十三


  在它前面始終有兩匹飛馬並駕齊驅,一匹馬青灰色,另一匹火紅色。兩匹馬各不相讓,風馳電掣般地跑著,身後不斷響著騎手們的叫喊聲和馬鞭的呼嘯聲。這是兩匹強勁有力的跑馬。古利薩雷久久地追趕著它們,只是到了一段上坡路時才終於超了過去。它飛身躍上一個小山包,仿佛竄上一個高高的浪峰,瞬息間它較似鴻毛,淩空飛騰。它感到喘不過氣來,陽光明晃晃地更加刺眼,於是它飛一般地沖下坡去,但很快就聽到身後追趕的馬蹄聲。那青灰馬和火紅馬並不服輸,它們從兩邊同時造了上來,緊緊挨著它,再也不落後一步了。

  就這樣,三匹馬飛速前進,頭挨著頭,變成了一個整體的運動。古利薩雷仿佛覺得,它們此刻根本不是在飛跑,而是處在某種奇異的、失去知覺、失去音響、停滯不動的境況之中。甚至可以看清楚身旁兩匹馬的眼神,它們緊張得拉長了的臉,緊緊咬住的嚼鐵、籠頭和韁繩。青灰馬目光兇悍、固執;而火紅馬激動異常,它的目光猶豫不定地朝兩分轉溜。正是它頭一個開始落後了。先是它略帶愧色的迷惘的眼神消失了,隨後它的臉、它的一對脹鼓鼓的鼻孔隱役了,最後連馬也不見了。而青灰馬也漸漸落後了,它緊緊追趕著,顯得更加痛苦,為時更長。它仿佛在狂奔中正漸漸死去,它的眼睛由於無能為力,由於惱很,漸漸發直。它還是落後了,儘管始終不願認輸。

  當勁敵被甩在後頭,仿佛呼吸也感到較快些了。而在前面,已經現出了銀光閃閃的河灣,綠茵如毯的草地,從那裡隱約傳來了人群的吼叫聲。那些最最賣勁的拉拉隊員們原來早已在路旁等著了。他們騎在馬上,大聲喊叫著「加油!加油!趕上!趕上!」在路旁飛跑。這時刻溜蹄馬突然感到一陣虛弱。還有一段距離。後頭怎麼樣,是否還有馬在追趕——這一點,古利薩雷已經一無所知了。它感到再也跑不動了,它沒有一點氣力了。

  但是在前面,人聲鼎沸,人頭浮動,那些騎馬的、不騎馬的人們已經揮動著袖子迎面奔跑過來,喊叫聲越來越近,越來越響了。忽然間,溜蹄馬清清楚楚聽到人們在叫:「古利薩雷!古利薩雷!古利薩雷!……」於是古利薩雷象呼進空氣那樣,把這些叫喊聲、贊許聲和歡呼聲都吸進了體內。它精神為之一振,帶著這股新的力量,向前猛衝過去。晦,人哪,人哪,什麼樣的奇跡是人所不能創造的呵!……

  在經久不息的喧嘩聲中,歡呼聲中,古利薩雷跑過了鬧哄哄的歡迎者的夾道,然後它放慢步子,在牧場上兜著圈子。

  且慢,這還沒有完。此刻,無論是古利薩雷,還是它的主人,都身不由己了。當溜蹄馬稍稍緩過氣來,安靜下來,人群從四面八方蜂擁而來,把勝利者團團圍住。於是,重又響起了一片歡呼聲;「古利薩雷!古利薩雷!古利薩雷!」與此同時,也響起了它豐人的名字;「塔納巴伊!塔納巴伊!塔納巴伊!」

  人們還為溜蹄馬準備了出色的接待。威風凜凜的、騰雲駕霧似的古利薩雷被帶上一處高臺。它,昂首挺立,雙目炯炯發光。溜蹄馬在一片讚美聲中如癡如醉,它時而揚鬃舞尾,時而側身邁步,那架勢,仿佛要騰空而起,再一次縱情馳騁。它知道,此刻它英姿勃勃,矯健剽悍,而且名聲赫赫。

  塔納巴伊騎在馬上,以勝利者的姿態,舉起五指伸開的雙手,繞著人群,各處轉悠。於是從人群的這頭到那頭,重又響起異口同聲的祝福聲:「阿門!」又是幾百雙手舉到額頭,隨後手心貼著臉面,象一股股山澗似的落下來。

  這當兒,在數不清的人群中間,溜蹄馬忽然看到了那個熟悉的女人。當她的手掩面而下時,古利薩雷一下子就認出她來,雖說這回她頭上系的不是那塊小小的黑頭巾,而是一塊白披巾。她站在人群前頭,那樣容光煥發,那樣喜氣洋洋,一雙眼睛,如同陽光下急流中的石子閃閃發亮,一眨不眨地瞅著他們。古利薩雷習慣地朝她的方向探過身子,想在她身旁待上一會兒,好讓主人跟她交談幾句,好讓她用那雙美妙的手——如同那匹額際有顆星星的小紅馬的嘴唇那樣柔軟的敏感的手,蹭蹭它的鬃毛,摟樓它的脖子。可是不知為什麼,塔納巴伊卻拉了一下韁繩,轉向別處。溜蹄馬又探過身來,朝她走去。簡直不明白主人的心思。難道主人沒有看到,這裡站著那個女人,他,主人,不是該跟她聊上幾句的嗎?……

  第二天,五月二號,同樣是古利薩雷的節日。這一天中午,草原上舉行一種別開生面的足球賽——叼羊比賽。隊員人人騎著馬,不過爭奪的不是足球,而是一隻無頭的死羊。山羊的毛又長又結實,所以騎手們很容易從馬上抓住羊腿或者羊皮。

  草原上重又響起祝福聲。大地重又響起擂鼓般的轟隆聲。一大幫熱心的拉拉隊員騎在馬上狂呼亂叫,圍著那些參加搶羊比賽的騎手們奔來跑去。而古利薩雷再次成了這一天的主角。這一回,由於它名聲在外,一上場就成了爭奪中的勁敵。但是,塔納巴伊體惜它的精力,準備待到比賽結束時,到「阿拉曼」時,才讓它使出全部勁來。因為到那時將宣佈自由爭奪開始——誰靈活,快速,誰就可以把山羊拖回自己的村裡。大夥兒都盼著這「阿拉曼」,因為這是整個大會的壓軸戲,另外,任何一個騎手都有權參加,誰不想碰碰自己的運氣呢。

  五月的太陽,這時已沉落到遠方的哈薩克斯坦那邊去了。那太陽,象個大蛋黃似的,圓鼓鼓的,混沌沌的,甚至不用眯縫起眼睛,就可以直直地看著它。

  黃昏以前,吉爾吉斯人和哈薩克人一直飛跑不息。騎手們在馬上探身向下,搶起死羊來。他們窮追猛趕,你爭我奪,一會兒亂哄哄地扭成一團,一舍地呐喊著,朝原野上四散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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