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艾特瑪托夫 > 永別了,古利薩雷! | 上頁 下頁
十二


  05

  不管怎麼說,那個年頭無論對塔納巴伊,還是對溜蹄馬來說,都是黃金時代。一匹千里駒的名聲,不下於一個足球健將的榮譽。昨天的毛孩子,成天在後院追著足球,今天忽然間變成了天之驕子,變成了行家議論的中心,群眾歡呼的對象。只要他能命中球門,他的聲譽便與日俱增。後來,他漸漸退出球場,最後被徹底遺忘。而首先把他忘記的,往往是歡呼聲喊得最響的人。一代球王終於讓位于後起之秀。一匹千里馬發跡的過程,也是如此。當它在比賽中獨佔鰲頭時,它名聲四起。唯一的差別也許只在於:馬是無人忌恨的。馬是不舍嫉妒馬的,而人,謝天謝地,還沒有學會忌很起馬來。儘管,怎麼說好呢?——有了嫉妒心,就會不擇手段。真有這樣的情況:有人嫉妒心太重,為了報復,竟把釘子針到對方馬的蹄子裡。哎喲,這可是惡毒透頂的嫉妒心腸!……不過,這事且由它去吧!……

  托爾戈伊老漢的預言實現了。這一年的春天,溜蹄馬象顆明星,一躍而起。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所有的人都異口同聲:「古利薩雷!」「塔納巴伊的溜蹄馬!」「咱們村的寶貝!」……

  而那些拖鼻涕的娃娃們,還沒有學會發「P」這個捲舌音呢,個個學著溜蹄馬飛跑的架勢,在塵土飛揚的大街上奔來跑去,爭先恐後地直嚷嚷:「我是古利薩雷!」「不,我是古利薩雷!」「媽媽,你說,我是古利薩雷!」「駕,沖啊!哎——,我是古利薩雷!」……

  什麼叫榮譽,它有多大的威力,這點溜蹄馬是在它參加第一次賽馬時才有所瞭解的。那天正是五一節。

  群眾大會之後,在河邊的大片牧場上舉行各種競技比賽。無數的人群,或步行,或騎馬,從四面八方彙集攏來。有的是從鄰近的國營農場來的,有的是從山裡來的,有的甚至是從哈薩克斯坦趕來的。哈薩克人把他們的駿馬排成一溜,讓大家觀看欣賞。

  大夥兒都說,象這樣盛大的節日,在戰後還是頭一回哩。

  一大早,塔納巴伊就給古利薩雷備上馬鞍,特別仔細地檢查了馬肚帶,又試了試馬鐙系的是不是結實。溜蹄馬從他的閃光的眼睛和顫抖的雙手,預感到即將發生非同尋常的事情。主人顯得十分激動。

  「喂,古利薩雷,給我留神點,不許有錯!」他一邊給古利薩雷梳理著馬鬃和額發,一邊小聲地叨叨;「你聽著,可不要給自己丟臉!你聽著,咱們沒有這個權利!」

  人們吵吵嚷嚷,跑來跑去,在這種激動不安的氣氛中,感覺出人們熱切期待的心情。鄰近的幾處放牧點上的牧民們,早已備好了自己的坐騎。野小子們也都上了馬,大聲喊叫著,在四周穿梭似地跑來跑去。隨後牧民們從四處集合攏來,一齊向河邊擁去。

  牧場上人歡馬叫,古利薩雷困惑不解。河面上空,牧場上空,河灘地兩旁的小山包上空,迴響著一片笑語喧嘩。那些五顏六色的頭巾和衣裙,那些鮮紅的旗子,那些雪白的婦女頭飾,弄得古利薩雷眼花繚亂。所有的馬都備上了最精巧的馬具。馬鐙鏗鏘作響,馬嚼子和馬脖子上的小銀鈴清脆悅耳。

  馱著騎手的群馬,在隊列裡擁擠著,急躁不安地倒換著蹄子,創著泥地,躍躍欲試。幾個老人——大會的裁判,在圓場上顯示著矯健的騎姿。

  古利薩雷感到,它的心情越來越緊張,全身的力量與時俱增。它覺得周身火燒火燎似的,而要擺脫這種狀況,就得立即沖進場地,飛奔而去。

  當裁判發出進入場子的信號,塔納巴伊使鬆開韁繩。溜蹄馬載著他飛到場子中央,打了個盤旋,不知往何處奔跑。兩旁的人群裡響起一片喊叫聲:

  「古利薩雷!古利薩雷!……」

  凡是參加這次賽馬的人,都出場了。不下五十多名騎手。

  「請求人民的祝福!」大會的總指揮莊嚴地宣佈。

  剃著光頭、額上纏著手巾的騎手們舉起五指伸開的雙手,在夾道歡呼的人群中間走過。於是從隊伍的這頭到那頭,響起了異口同聲的祝福聲:「阿門!」於是幾百雙手舉到額頭,隨後,手心貼著臉面,象一股股山澗似地落下來。

  這之後,騎手們揚鞭抖韁,飛馳而去,奔向設在九公里開外的起跑處。

  與此同時,場地上開始表演各種競技:徒步的人跟騎手角鬥,騎手摔跤,跑著馬拉起地上的硬幣等等。不過這些都只是開場鑼鼓,好戲將在騎手們飛馳而去的地方開始。

  古利薩雷在途中急躁不安起來,它不明白為什麼主人老是勒住韁繩。周圍的馬歡蹦亂跳,神氣活現。馬是那麼多,而且全都在飛奔疾馳,溜蹄馬不禁勃然大怒,急得它全身顫動起來。

  最後,所有的馬頭搖著頭在起跑線L排成一行,裁判縱馬在隊列的正面從這一頭跑到那一頭,然後舉起一條白毛巾。大家屏住氣息,興奮激昂,嚴陣以待。手上的毛巾揮了一下。群馬立即沖了出去。古利薩雷精神大振,跟隨著也猛衝前去。急驟的馬蹄,象千百個鼓槌,擂得大地咯咯作響,揚起了滾滾煙塵。在騎手們的呐喊聲和吆喝聲中,群馬都舒展開四肢,瘋狂地疾馳起來。只有古利薩雷,因為不會躍步大跨,還是用它那溜蹄馬的步式跑著。這是它的弱點,也是它的力量所在。

  開始的時候,所有的馬都擠在一起,但幾分鐘後漸漸拉了開來。古利薩雷對此毫無覺察。它只看到一些跑得飛快的馬已經趕過了它,跑到前面的大路上去了。馬蹄下飛進出來的發熱的碎石子和一塊塊幹泥巴紛紛打到臉上。四周,群馬在飛騰,騎手在呐喊,皮鞭在呼嘯。升起了團團煙塵,越聚越多,象朵朵雲彩在地面上空飛揚。空氣中散發著濃濃的汗味、靴油味和馬群踐踏後的艾蒿的氣味。

  就這樣差不多跑了一半的路程。溜蹄馬的前面還有十幾匹馬在飛奔,那種快速,是它望塵莫及的。在它身旁漸漸安靜下來:不少馬落在後頭了,但是,還有馬在前面遙遙領先,而韁繩又老是不讓它自由奔騰,這使得溜蹄馬狂暴異常。由於惱怒,也由於疾風,它的兩眼發黑,道路飛一般地在腳下消失,太陽象個徐徐下落的火球,迎面滾來。熱汗濕透了全身,溜蹄馬出的汗越多,便越感到輕鬆自如。

  終於,那些跑馬感到有些累了,漸漸放慢了速度,而溜蹄馬才剛剛來勁。「駕!古利薩雷,駕!」它聽到主人的聲音,於是太陽在它面前滾動得更快了。在它眼前,閃過一張張被趕上又被甩在後面的、氣得扭歪了的騎手的臉,一根根在空中飛舞的馬報,一個個呲牙咧嘴、氣喘吁吁的馬頭。刹那間,馬勒和韁繩失去了控制,古利薩雷不再感到鞍子和騎手的存在——它周身燃燒著一股想騰雲駕霧的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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