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艾特瑪托夫 > 永別了,古利薩雷! | 上頁 下頁


  「哎喲,原來是這樣!」於是,她們又動手動腳的,要拉他扯他。

  但是,塔納巴伊從來沒有一次讓別人騎過他的溜蹄馬——就連那個女人也不例外。雖說每次遇見她,心裡總不能平靜,每回他都情不自禁地要勒住溜蹄馬,讓它慢慢走著。就是連她,也從未騎過他的馬。當然,也有可能,她本來就不想騎。

  這一年,塔納巴伊被選進了監察委員會。他常常得回村去,差不多每一回都會在路上遇見那個女人。從辦事處出來,他個有八九是氣呼呼的。這點,古利薩雷根據他的眼神、聲音和手的動作,知道得清清楚楚。但要是遇上她,塔納巴伊便和顏悅色起來。

  「喂,走慢點,上哪兒這麼急!」他小聲嘟噥著,一邊讓這匹火性子的溜蹄馬安靜下來。等趕上了那個女人,他就讓馬大步走著。

  他們兩人便悄聲細語地交談起來,要不就默默無言地走著。古利薩雷感到主人的心情變輕鬆了,聲音變柔和了,手也變得溫暖了。所以,溜蹄馬就喜歡在路上碰上這個女人。

  可是馬怎麼能知道,農莊的生活有多艱難,勞動日差不多分文不付;它又怎能知道,監察委員塔納巴伊·巴卡索夫在辦事處一再質問:事情怎麼會搞成這個樣子的?到底哪年哪月才能過上好日子,到時候能對國家有所貢獻,讓大家不白白勞動呢?

  去年糧食歉收,飼料不足;而今年,為了讓全區不丟臉,竟把超產的糧食和牲口替別的農莊上繳了。往後怎麼辦,在員指靠什麼,這些就不得而知了。歲月匆匆,關於戰爭,人們漸漸淡忘了,而生活卻依然如故:從自留的菜園子裡收點東西,要不就打點主意從地裡撈點什麼回來。集體農莊一文不名;糧食、乳類、肉,樣樣虧損。夏天,牲畜大量繁殖;到了冬天,一切化為烏有:牲口一批批餓死凍死。應該及早蓋起馬棚和牛欄,建立起飼料基地,可是建築材料沒有著落,誰也不批貨。至於住房,經過這些年的戰爭,早就破爛不堪了。要說有人蓋上新房,那准是那幫成天跑自由市場販賣牲口和土豆的人。這號人現在成了氣候,連建築材料他們也能從後門搞到手。

  「不,不應當這樣。同志們,這不正常,這裡頭有毛病。」塔納巴伊說,「我就不信,事情該是這樣。要麼是我們不會幹活,要麼是你們領導無方。」

  「什麼不應當這樣?什麼領導無方?」會計塞給他一疊單子,「你瞧瞧這些計劃……這是收入,這是支出,這是借方,這是貸方,這是差額。沒有盈利,只有虧損。你還要什麼?你可以從頭到尾查一直。就你是共產黨員,我們都是人民的敵人,是這樣嗎?」

  有人插話了,於是吵吵嚷嚷,大家爭論不休。塔納巴伊抱著腦袋坐在那裡。他在苦苦思索,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他為集體農莊感到痛心,不僅因為他在農莊勞動,——還有別的一些特殊的原因。有人眼塔納巴伊有宿怨。他清楚,現在這些人在背地裡譏笑他,要是遇見他,總是挑釁地盯著他的臉,仿佛說;喂,情況怎麼樣?是不是你還要來一次沒收富農的財產?只是眼下我們的油水不大了。你在哪兒爬上去的,還從哪兒給滾下來。咳,怎麼在火線上沒有把你打死了呢!……

  他只是刮目相看:等著瞧吧,混蛋們,反正得照我們的主意辦事!可是這些人又不是異己分子,都是自己人。就拿他的哥哥庫魯巴伊來說吧,現在他已經上了年紀了,戰前在西伯利亞蹲了七年。他的兒子部長大了,個個跟父親一樣,把塔納巴伊恨死了。是呀,他們憑什麼得喜歡他呢?說不定他們的子子孫孫都要同塔納巴伊一家結下不解之仇。這也是事出有因的。事過境遷,可人們的怨氣沒消。過去那樣對待庫魯巴伊對不對呢?難道他不就是個勤儉持家的當家人,一個中農嗎?手足情誼又在哪兒呢?庫魯巴伊是前妻生的,而他是後妻生的,可是用吉爾吉斯的風俗,這樣的兄弟等於一個娘肚子裡生的。這麼說,他是六親不認了,那陣子有多少流言蜚語啊!現在,當然羅,可以重新評說評說。可當時呢?難道不是為了集體農莊他才這麼幹的嗎?這麼做對不對呢?過去他從來沒有懷疑過,可是經過一場戰爭,有時候就不這麼想了。對個人,對集體農莊,這樣做是不是要求過多了呢?

  「哎,你怎麼老坐著,塔納巴伊,你倒是說話呀!」人們讓他繼續參加討論。於是,還是那些事情:冬天得把各家院裡的糞肥收集起來,送到地裡;大車沒有輪子,這麼說,得買點榆木,買點鐵皮,做幾個木頭輪子。可哪兒來這筆錢呢?立個什麼名目,會不會給點貸款呢?銀行可不信空話。舊渠得整修,還得挖新渠,這工程又大又難。冬天大家沒法出工,因為地上了凍,上是創不動的。等開了春,活兒就應接不暇了:得播種,接羔,間苗,還得割草……畜牧業怎麼辦?接羔的房子在哪兒?奶廠的情況也不妙;牛圈的頂棚精爛了,飼料不夠吃,奶牛不出奶。一天到晚討論來討論去,結果又怎麼樣呢?有多少火燒眉毛的事要辦,有多少困難和不足呵!有時候一想起來都叫人寒心。

  但還是鼓起勇氣,把這些問題重又提到黨組會議和農莊管理委員會上進行了討論。主席是喬羅。後來只有塔納巴伊才看重他。批評起來當然容易得多。塔納巴伊管的只最一群馬,而喬羅,對農莊裡的每一個人,每一件事都得負責。是的,喬羅是個硬漢子。有時候,看起來事情搞得一團糟:在區裡,有人沖著他敲桌子;在農莊,有人揪住他的胸脯不放。遇上這種種情況,喬羅卻從來也沒有灰心喪氣。處在他的地位,塔納巴伊導就得發瘋,要不就得上吊了。而喬羅,卻照樣管著農莊的事務,堅守崗位,一直到後來心臟病太嚴重了,還擔任了兩年多的黨支部書記。喬羅善於跟別人談心,鼓起對方的信心。結果常常是,聽了他的話,塔納巴伊重又相信一切都會好轉,相信總有一天會過上好日子,正如革命剛開始時人人盼望的那樣。只有一次,他對喬羅的信任發生了動搖,不過那一次,也多半是他自己的過錯……

  溜蹄馬當然不清楚塔納巴伊心裡在想什麼,它只見到他從辦事處出來,皺著眉頭,怒氣衝衝的。他猛地跳上馬鞍,狠勁地扯著韁繩。溜蹄馬覺得出來,主人心情很壞。儘管塔納巴伊從來沒有打過它,但是碰到這種時刻,溜蹄馬還是怕它的主人。要是在路上遇到那個女人,馬就知道,主人的心情准會好轉,他會和氣起來,會輕輕勒住它,會跟她悄聲細語地說起話來,而她的手就會在古利薩雷的鬃毛上路來路去,摟摟它的脖子。誰的手也沒有她的手那樣柔軟。這是一雙奇妙的手,那麼富有彈性,那麼敏感,如同那匹額際長著一顆星星的小紅馬的嘴唇一樣。世界上沒有一個人的眼睛能同她的相比。塔納巴伊微微欠著身子跟她說著話,而她,一會兒笑逐顏開,一會兒又滿臉愁雲,搖著頭,不同意他說的什麼話。她的一雙眼睛,忽兒閃亮,忽兒發黑,恰似月色下湍急的溪水底下的石子。分手的時候,她總是頻頻回顧,不斷地搖頭歎息。

  這之後,塔納巴伊一路上便陷入沉思。他鬆開韁繩,於是溜蹄馬就隨心所欲地、自由自在地小步跑著。馬鞍上好象沒有主人似的;無論是他,無論是馬,好象都出神火化了似的;好象歌聲也是自然流露似的。輕輕地,含混地,伴隨著古利薩雷富有節奏的馬蹄聲,塔納巴伊在哼著歌子,唱著先人們的痛苦和憂傷。而溜蹄馬,選了一條熟悉的小徑,馱著他,涉過小河,進了草原,因到馬群那裡……

  古利薩雷喜歡主人這時的心情,它按照自己獨特的方式也喜歡這個女人。它能認出她的體態,認出她走路的姿勢,憑它靈敏的嗅覺,甚至能聞出她身上散發出來的那股奇異的花香——那是丁香花的香味。她的脖子上掛著一串用於丁香花勞穿起來的項鍊。

  「你瞧,它多麼喜歡你,貝貝桑。」塔納巴伊對她說,「你好好摸摸它,多摸摸。瞧,它豎著耳朵聽著響。簡直象頭牛犢子。有了它,現在馬群不得安生了。你要是放任不管,它就跟公馬咬架,象狗似的。現在只好把它騎出來,我都擔心,會不舍傷了它的筋骨。還大嬌嫩呢。」

  「是呀,它倒是喜歡的。」她若有所思地回答說。

  「你是想說,旁人不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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