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艾特瑪托夫 > 永別了,古利薩雷! | 上頁 下頁


  最後,他們好不容易走到一座橫跨峽谷的橋跟前。他們又停了下來。

  溜蹄馬夠曲起腿來,想在地上躺下。但是塔納巴伊不讓它這麼幹,因為一經躺下,再費多大的勁,也就拽不起它來了。

  「起來,起來!」他大聲媽道,還用馬籠頭敲了一下馬頭。因為打了馬,他心裡十分難過,但還是不斷地吼叫著:「你怎麼啦,聽不明白嗎?你找死啦?不行,不能這麼幹!起來!起來!起來!」他一把揪住鬃毛,使勁拽著馬。

  古利薩雷吃力地挺直了腿,痛苦地呻吟著。儘管已經斷黑,塔納巴伊還是不敢看一下馬的眼睛。他撫摩著它,到處摸索著,然後低下頭,把耳朵貼近馬的右助。在馬的胸膛裡,心臟斷斷續續地,象纏上水草的水車輪子那樣,呼哧呼哧地響著。他彎著腰,挨著馬站了好久,直到他感到腰酸背痛,才直起身來。他搖了搖頭,歎了口氣,決定冒險一下,回到剛才的橋那兒,不走大路,而折入一條順著峽谷的小道。那條小道直通山裡,這樣走可以抄點近路,早點趕回家。說真的,夜裡迷了路可不是好玩的,但塔納巴伊十分自信,這一帶的路他了如指掌,只要馬能挺得住就好了。

  老人正這麼思量著,遠處亮起了兩盞車燈。燈光象一對明晃晃的圓球,墓地從黑暗中閃現出來,而且越來越近,射出一片長長的晃動的光束,探照著前面的道路。塔納巴伊牽著溜蹄馬站在橋旁。汽車也幫不了他的忙,但是塔納巴伊依舊等著——不過是無意識地等著罷了。「總算來了一輛車。」他滿意地想,因為路上終於有人了。卡車的前燈射出強烈的光束刺著他的眼睛,他便用手擋住燈光。

  坐在駕駛室的兩個人,吃驚地打量著站在橋旁的老人,打量著他身旁的一匹老朽的駑馬。那馬既沒有鞍子,也沒有籠頭,簡直不象匹馬,倒象一隻死乞白賴跟在人後頭的癩皮狗。刹那間,強烈的燈光直射過來,於是老人和老馬一下子變成了兩個沒有形體的慘白的軀殼。

  「真有意思,他一個人夜裡呆在這幾乎什麼?」坐在司機旁邊的一個又高又瘦、戴著護耳皮帽的小夥子說。

  「准是他,那邊的大車難是他丟的。」司機解釋著,刹住車,「你怎麼啦,老頭?」他從駕駛室裡探出頭來喊道,「那邊路上的大車是你扔下的吧?」

  「是的,是我。」塔納巴伊答道。

  「就是嘛。一瞧,一輛快要散架的四輪大車橫在路上。近處沒一個人。本想把馬具撿起來,可那玩意兒也沒啥用了。」

  塔納巴伊一聲不響。

  司機從駕駛室裡爬出來,一股強烈的優特加酒味直沖老人而來。他走了幾步,便在路旁撒起尿來。

  「出了什麼事啦?」他轉身問道。

  「馬走不動了。馬有病,也老了。」

  「嗯。那現在上哪兒去?」

  「回家去。回薩雷戈烏峽谷。」

  「噓——」司機打個呼哨,說,「進山去?不順道。要不,上車來。這樣吧,我把你捎到國營農場,你在那裡歇一宿,天亮再走。」

  「謝謝了,我得帶上馬。」

  「就這具活屍?你把它扔了喂狗行了。把它往峽谷裡一扔——這就完事了:老鴉會來收屍的。要不要我們來幫忙?」

  「你走吧。」塔納巴伊很不高興地從牙縫裡擠出了一句。

  「得,隨你的便。」司機冷笑一聲,鑽進駕駛室,「砰」一聲關上車門,說道,「這老頭發呆!」

  卡車開動了,也帶走了那片昏暗的燈光。在卡車尾燈暗紅色的燈光照耀下,橋在峽谷上空吃勁地軋軋作響。

  「你幹什麼挖苦人家呢,要是你碰到這號事,你怎麼辦?」過了橋頭,坐在司機身旁戴著護耳帽的小夥子說道。

  「廢話!……」司機打著呵欠,轉動起方向盤,「我碰到的事,成千上萬。我說的都是正經話。你想想,那馬都老掉牙了。那是舊時代的殘餘。現在,老弟,技術主宰一切。幹什麼都得靠技術。打起仗來也是一樣。這樣的老頭老馬早就該報銷了。」

  「你真狠心!」小夥子說。

  「呸!我管得著嗎!」那人回答說。

  卡車開走了,周圍又是一片黑暗,眼睛又慢慢習慣了。這時候,塔納巴伊便趕一下溜蹄馬:

  「喂,走吧,駕!駕!你倒是邁腿呀!」

  過了橋頭,他牽著馬離開大路,拐上一條小道。現在老人老馬在峽谷上面一條隱約可見的羊腸小道上慢慢向前移動。月亮剛剛從山後露了出來。群星在等待著月亮的升起,在冷冷清清的天空中,淒淒慘慘地閃爍著。


  04

  在古利薩雷受到調練的那年,馬群很遲才從秋季牧場上撤下來。這一年的秋天比往年要長,冬天也不算很冷,雖說常常下雪,但過不多久就化了。飼料充足。開了春,馬群又都來到山前地帶,單等草原發綠,馬群就要下山了。

  戰後這一年,也許是塔納巴伊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刻。「老年」這匹灰馬,雖說已在近處的山口等著他了,但目前,塔納巴伊騎的卻是一匹年輕力壯的黃茸茸的溜蹄馬。要是這匹溜蹄馬遲幾年弄到手,他就未必能感受到駕馭古利薩雷的那種幸福,那種激昂心情。是的,塔納巴伊有時也並不反對在眾人面前抖抖威風。騎上溜蹄馬,就象騰雲駕霧,他又怎能不神氣神氣呢!這點,古利薩雷也挺明白。特別是當塔納巴伊策馬回村經過田野時,一路上總要遇見一群群吵吵嚷嚷下地的婦女。在老遠的地方,他就在馬鞍上挺起胸來,全身不知何故緊張起來。他的這種激動心情也傳給了溜蹄馬。古利薩雷把尾巴格得差不多跟背一般平,鬃毛迎著風層層展開。馬兒不時噴噴鼻子,一邊曲裡拐彎地跑著,輕輕鬆松地馱著身上的騎手。系著白頭巾、紅頭巾的婦女們紛紛朝兩旁讓路,有的掉到莊稼長得老高的綠油油的麥田裡。瞧,她們個個象著了魔似的,一下都站住了,一下都轉過身來,閃出一張張笑臉,一雙雙發亮的眼睛,一排排雪白的牙齒。

  「哎,馬倌!你站——住——!」

  緊跟著,身後一片笑語喧嘩:

  「小心點,你要是摔下來,我們可要逮人的!」

  有時候她們真的手拉著手,截住去路,動手速地。有什麼法子呢!有時根兒們也喜歡胡鬧一陣。她們會把塔納巴伊拖下馬來,哈哈大笑,嚷著叫著,奪下他手裡的馬鞭:

  「快說,什麼時候給我們送馬奶酒來?」

  「我們一天到晚在地裡忙得要死,你倒好,騎著溜碗馬,成天瞎逛蕩!」

  「誰礙著你們啦?你們也來放馬呀!不過得先給你們當家的囑咐囑咐,讓他們另找個婆娘。到了山裡,看不把你們凍死,個個凍成冰棍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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