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艾特瑪托夫 > 永別了,古利薩雷! | 上頁 下頁


  此刻小紅馬正在近處嘶叫著。對,這是它!古利薩雷能準確無誤地聽出它的聲音來。溜蹄馬本想也長嘶一聲來回答它,但又害怕張開那張撕裂的腫起的嘴。這太疼了。最後,還是小紅馬找到了它。小紅馬邁著輕輕的步子,跑到跟前,在月光下閃動著它額際的那塊星星樣的白斑。它的尾巴和腿都是濕淋淋的。它淌過小河而來,隨身帶著河水的涼氣。小紅馬先用面頰碰了碰古利薩雷,然後到處聞著,用它那柔軟的溫暖的嘴唇輕輕地贈著它。小紅馬柔聲地打著響鼻,招呼溜蹄馬跟它一起離開這兒。而古利薩雷卻動彈不得。後來,小紅馬把頭擱在古利薩雷的脖子上,用牙齒在它的鬃毛裡投著癢癢。本來,古利薩雷理應把頭也擱在小紅馬的脖子上,給它搔一搔脖子上的鬣毛。但是古利薩雷對小紅馬的溫存無以為報。它連動都無法動一下。它只想喝水。要是小紅馬讓它飲足了水,該有多好!最後,小紅馬跑開了。古利薩雷目送著它,直到它的身影溶化在河對面的一片沉沉夜色之中。它來了,又走了。淚水奪眶而出,順著面頰,大滴大滴往下淌,無聲無息地落到前蹄上。溜蹄馬有生以來第一次哭了。

  一大早,主人來了。他環顧了一下四周春意盎然的群山,伸了個懶腰。他笑呵呵的,——突然感到骨頭一陣酸痛,不禁哼吟起來:

  「哎喲,古利薩雷,瞧你昨天把我摔的!怎麼樣?冷得哆嗦了吧?瞧,肚子都餓癟了。」

  他拍了拍溜蹄馬的脖子,絮絮叨叨地對它說了不少親呢的話,逗趣的話。古利薩雷哪兒能聽懂人說的話呢。塔納巴伊說:

  「得了,你別生氣了,老弟。你總不能一輩子不幹事瞎逛蕩呀。你會習慣的,一切都會順順當當的。至於說,吃了點苦頭,那麼,不這樣是不行的。老弟,生活就是那麼回事,它逼得你四個蹄子都釘上馬掌。可往後,你再遇到路上磕磕碰碰的石頭,你就不用犯愁了。你餓了,是吧?想飲水吧?我知道……」

  塔納巴伊把溜蹄馬牽到河邊。他小心翼翼地從它磨破的嘴裡取下嚼環。古利薩雷顫巍巍地俯向水面,感到一陣寒氣,眼睛都感到酸痛了。呵!多麼甜美的水!為此,它多麼感激它的主人啊!

  就這樣,古利薩雷很快就習慣了備鞍,絲毫也不感到馬具的拘束了。馱著騎手,它感到輕鬆愉快。主人不時輕輕地勒住韁繩,而它卻急著向前飛奔,一路上響起溜蹄馬式的細碎的馬蹄聲。古利薩雷學會了馱著人跑得又快又穩,這一點叫大家讚不絕口;

  「你讓它馱一桶水,保險一滴不灑!」

  那位從前的牧馬人托爾戈伊老漢對塔納巴伊說:

  「你馴了一匹好馬,謝謝啦!你等著瞧吧,你的溜蹄馬會成為馬中的明星的!」

  03

  一輛破舊的四輪大車,在空曠的路上吱扭吱扭地慢慢爬行。車輪聲時斷時續。溜蹄馬已經精疲力竭,不時停下步來。在這黃昏的死寂中,它只聽到自己耳朵裡清清楚楚地迴響著怦怦怦的心跳聲……

  老人塔納巴伊讓馬喘口氣,在一旁等著,隨後,抓住銜鐵旁的馬韁繩:

  「走吧,古利薩雷,走吧,天色不早了。」

  老人和老馬又慢慢騰騰地走了,走了約摸一個半鐘頭的時光,直到溜蹄馬完全停下步來。它已經再也拉不動大車了。塔納巴伊重又圍著馬忙亂起來:

  「你怎麼啦,古利薩雷,啊?你瞧,天快黑了!」

  但是,馬不明白他的話。它套著全副馬具站在那裡,頭沉甸甸的,它已經感到無法控制,因而不斷地晃來晃去,整個身子已經東歪西倒,而耳際依然迴響著那震耳欲聾的怦怦怦的心跳聲。

  「噢,你原諒我,」塔納巴伊說道,「我早想到這一著就好了。這該死的車,該死的馬具,滾它媽的!其實,只要能把你弄回家就行了。」

  他把老羊皮襖往地上一扔,急急忙忙給馬卸套。把馬從車轅下牽出來,把頸軛從頭上摘掉,隨後,把全套馬具扔到車上。

  「這下好了!」他說完,披上皮襖,瞅了一下卸了套的溜蹄馬。他就讓溜蹄馬歇上一歇。他想了一下,索性把馬籠頭也摘了下來。

  「你在前頭走,能走多快就多快,我在後面跟著。我不會把你扔下的。」他說,「喂,走吧,慢慢兒地走。」

  現在,溜蹄馬在前面走著,塔納巴伊在後面跟著,把馬籠頭搭在肩上。馬籠頭他是絕不會丟掉的。當古利薩雷停下步來,塔納巴伊就等著;當古利薩雷又有點力氣了,老人老馬又一起在路上慢慢走著。

  塔納巴伊不禁苦笑了。他想起,也正是在這條路上,當年古利薩雷象飛一樣疾馳而過,身後揚起一片滾滾的煙塵。牧民們都說,單憑這股塵土,他們在幾俄裡之外,就知道這是溜蹄馬在飛跑。馬蹄過處,塵土象條飛舞的白色帶子,在無風的日子裡,懸浮在大路上空,如同噴氣式飛機噴出的一股煙霧。遇上這種時刻,牧民會站住,把手遮在額頭上,喃喃自語:「那是古利薩雷在飛跑!」並且不無忌意地想,此刻又不知是哪個幸運地跨在溜蹄馬上迎風飛馳了。對吉爾吉斯人來說,能駕上這樣的駿馬飛躍馳騁,是莫大的榮幸。

  古利薩雷馱過無數的農莊主席。各式各樣的都有:有的聰明能幹,有的剛愎自用;有的廉潔奉公,有的不乾不淨。但是無一例外,他們全都喜歡溜蹄馬:從上任的第一天起就躍躍欲試,直到離職的最後一天才肯下馬。「這會兒他們都在哪兒了呢?他們會不會偶爾也想起這匹一天到晚為他們奔跑過的古利薩雷呢?」塔納巴伊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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