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艾特瑪托夫 > 永別了,古利薩雷! | 上頁 下頁


  古利薩雷對主人的態度,同它對一切與己無關的事物一樣。說不上喜歡他,但也沒什麼反感,因為對方並不限制它的自由。除非它們跑得太遠了,主人追趕時才寫上幾句。有那麼一兩回,主人用套馬杆抽過溜蹄馬的屁股。古利薩雷全身哆嗦起來,但與其說是因為挨了打,還不如說是出乎意外。這下,古利薩雷跑得更歡了。在回來的路上,它跑得越快,拿著套馬杆在它後面跑著的主人就越高興。溜蹄馬聽到身後嘖嘖的贊許聲,聽到主人騎在馬上的歌聲。碰到這種時刻,它就喜歡主人,喜歡在歌聲下飛跑。後來它把這些歌都聽熟了——各種各樣的歌:有的歡樂,有的憂傷;有的長,有的短;有的有歌詞,有的只是曲子。它還喜歡主人給它們喂鹽吃。幾個木楊子上架著一個長長的水槽,主人往裡面撒著一把把的鹽粒。所有的馬都使勁朝裡邊擠,——這可是最大的享受。古利薩雷這下也嘗到鹽味了。

  有一回,主人敲著空桶,開始吆喝馬群。馬從四面八方跑來,擠到木槽眼前。古利薩雷擠在馬中間,品嘗著鹽味。當主人和他的幫手操著套馬杆,圍著馬群轉來轉去的時候,它也滿不在乎。這事跟它無關,因為通常套馬杆總是套那些供坐騎的馬,喂乳駒的母馬,或者別的什麼馬,可從來沒有套過它。它是自由自在的。突然,鬃毛做成的套索在它的頭上滑下,扣住了脖子。古利薩雷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它也不怕這個活套,繼續嚼著鹽粒。要是套索套上了別的馬,別的馬就會揚起前蹄,直立起來,然後拼命衝開去。可古利薩雷卻紋絲不動。後來,它想到河邊去喝水,便從馬群裡擠出來。脖子上的活套拉緊了,扯住了它。這樣的事,可從來也沒有發生過。古利薩雷在後一跳,打了個響鼻,瞪著眼睛,然後往上一躥,直立起來。刹那間,周圍的馬四散跑開了,只剩下它,面對著兩個操著套馬杆拽住它的人。主人站在前頭,後面是另一個牧馬人。一眨眼的工夫,就圍上了一大幫小傢伙。他們是牧馬人的孩子,是不久前來到這裡的。由於他們老是圍著馬群沒完沒了的跳呀蹦呀,早就叫古利薩雷頓透了。

  溜蹄馬感到膽戰心驚。它猛地一躥,又直立起來,這樣折騰了好幾回。太陽變成無數圓圓的火球,在它眼前閃爍、飄落;群山和大地在旋轉;人,一個個仰面倒下去。霎時間,它的眼前一片漆黑,那樣可怕,那樣空虛,急得它只顧用兩隻前蹄拼命亂蹬。

  不管溜蹄馬怎麼掙扎,活套卻越拉越緊。古利薩雷被勒得喘不過氣來,但它不是避開人群,反倒直沖人們猛撲過來。大夥兒急忙四散逃開。圈套松了一會兒,於是古利薩雷跑起來,把幾個人拖倒在地上。女人們大聲驚叫,忙把孩子們往氈包裡轟。這當兒,牧馬人已經站起身來,只聽得「啪」的一聲響,套索重又落在古利薩雷的脖子上。這一回,緊得連大氣都出不來了。一下子,古利薩雷感到頭暈目眩,呼吸困難,精疲力竭,這才站住不動了。

  主人拉緊手裡的套馬杆,開始從側面朝它這邊走來。古利薩雷斜瞪著眼睛,瞧著他。主人的衣服撕破了,臉擦傷了,但他的眼神並不兇狠。他喘著粗氣,吧噠著出血的嘴唇,像是耳語似地小聲說:

  「駕!駕!古利薩雷,別怕,站住,站住!」

  他的幫手,跟在他後頭,緊拽著套馬索,也小心翼翼地跟了過來。主人的手終於夠得著溜蹄馬了。地撫摩著它的頭,也沒有轉過身子,一邊簡短地、急急地對幫手說:

  「籠頭!」

  那人忙把馬籠頭塞到他手裡。

  「別動,古利薩雷,別動,小乖乖!」主人一邊說著,一邊用一隻手蒙住溜蹄馬的眼睛,把籠頭套在它的頭上。

  現在,該給它戴上嚼環,備上馬鞍了。當馬籠頭套到頭上時,它打了個響鼻,又想衝開去。但是主人及時抓住了它的上齶。

  「韁繩!」主人向幫手又喊了一聲。那人跑過來,很快把一根皮條做成的韁繩套住上唇,再用一根棍子繞幾下,纏好。

  溜蹄馬痛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再也反抗不得了。冰冷的鐵制的嚼環磕著牙齒,叮噹作響,格進了兩邊的嘴角。有什麼東西扔到它背上,拉扯著,幾根皮帶勒緊了它的胸脯,使得它的身子來回直晃。不過,這已經算不了一回事了。只感到嘴上那種撕腸裂肺的、不能想像的疼痛。眼珠子都翻到額頭上去了。連動都不能動一下,喘口氣都不行。它甚至都沒有覺察到,主人已神不知鬼不覺地一下於騎到它身上了。直到從它嘴裡取下韁繩,它才清醒過來。

  有那麼幾分鐘,古利薩雷一無所知地、呆呆地站著,只感到全身捆得緊緊的,身子沉甸甸的。後來,它斜著一隻眼從肩頭瞧過去,摹地發現背上有個人。它大吃一驚,猛地往一邊沖去。但是嚼環撕裂著嘴巴,疼痛難忍,而那人用兩條腿緊緊地夾著它的肚子。溜蹄馬往上一躥,又直立起來,憤怒而狂暴地長嘶一聲,急得來回直竄,不時(九勺)著蹶子。它鼓起全身的勁頭,想甩下身上的重壓;它朝一旁猛衝過去,但是套索不讓它跑開去——那套馬索的另一端由騎在馬上的幫手緊緊地踩在馬蹬裡。這時,它只能兜著圈子跑。它跑著,期待著什麼時候套索斷了,它可以立刻跑開,可以自由自在地飛跑。可是套索沒有斷,它也只能無可奈何地兜著圈子跑。這正是人們要它幹的。主人不時用鞭子抽它,用靴後跟磕它。有兩回,溜蹄馬還是把主人掀翻了下來。但是他一躍而起,又跳上鞍去。

  這樣持續了好久好久。頭都暈了,周圍的地在旋轉,氈房在旋轉,遠處四散的馬群在旋轉,群山在旋轉,連天上的雲也在旋轉。後來,它實在累了,便換成大步走著。真渴呀!

  但是又不給它飲水。到了晚上,也不給它卸下馬鞍,只是稍稍松了極馬肚帶,把它掛在馬樁上歇著。籠頭上的韁繩緊緊地纏在鞍橋上,這樣馬頭就只能平直地挺著,這個姿勢它也就無法臥倒了。馬澄收了起來,也放在鞍橋上。就這樣,它站了整整一宿。古利薩雷無可奈何地站著,為它經歷的那些不可思議的事情弄得神情沮喪。嚼環在嘴裡老是礙事,稍稍一動,就會引起銘心的疼痛,那股鐵腥味也真不好受。嘴角腫起的包早就扯破了。肋下皮帶磨破的地方又痛又癢。在氈制的鞍墊下,擦傷的背感到酸痛難受。真想能喝上口水呀!它聽到河水嘩嘩在響。這使它更加乾渴難耐。在河那邊,跟往常一樣,馬群在吃草。傳來得得的馬蹄聲、馬的嘶叫聲和值夜的牧馬人的哈喝聲。人們坐在氈包外的篝火邊歇著了。孩子們逼著狗玩,學著狗汪汪地叫。而溜蹄馬站在一旁,誰也不搭理它。

  後來,月亮升起來了。群山悄悄地從昏暗中浮現出來,在朦朧的月色下微微晃悠著。滿天的星星,閃閃發光,越來越低地垂向地面。古利薩雷被困在那個地方,老老實實、一動不動地站著。好象有誰在找它。它聽到那匹小紅馬的嘶叫聲,——就是那匹跟它一起長大、形影不離的小母馬。小紅馬的額際有塊象星星那樣的白斑。它喜歡跟溜蹄馬一起飛跑。一批公馬已經在它後面追逐了,可是它就是不理它們,總是跟溜蹄馬一起跑著,遠遠躲開那些公馬。小紅馬還是馬駒子,而古利薩雷也沒有成年,不會做出那些公馬想幹的勾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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