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艾特瑪托夫 > 永別了,古利薩雷! | 上頁 下頁


  後來下雪了。常常下雪,老也不化。馬這時得用蹄子刨開積雪才能找到草吃。山風把主人的臉吹得發黑,一雙手變得又粗又硬。現在他穿上氈靴了,還穿上一件老大的羊皮襖。古利薩雷全身長起了長長的毛,可它還是感到很冷,特別是到了夜裡。每逢朔風凜冽的夜晚,馬群都一聲不響地緊緊地擠成一團,身上蒙著一層霜花,一直站到太陽出來。這時刻,主人騎在馬上原地打轉,拍打著衣袖,擦揉著臉。有時候離開片刻,不久又回來了。最好是他一刻也不離開馬群。不管他凍得大聲嚷嚷,還是小聲哼哼,馬群會突然昂起頭來,豎起耳朵傾聽。這當兒,要是確信主人就在身旁,馬又會在呼嘯的夜風中打起吃來。那年冬天,古利薩雷就記住了塔納巴伊的聲音,而且從此以後,就終生不忘了。

  有一天夜裡,山裡起了一場暴風雪。刀割似的雪片紛紛而下,鑽進馬的鬃毛,壓下馬的尾巴,糊住馬的眼睛。馬群惶惶不安起來。它們擠成一團,渾身打顫。母馬不安地驚叫起來,把小馬駒子直往馬群裡轟,結果把古利薩雷擠到最外頭,怎麼也擠不過去了。溜蹄馬開始遛蹶子,左推右搡,最後還是落在外邊——這下遭到了那匹領群的公馬的嚴厲懲處。那匹頭馬一直在外圍轉來轉去,用蹄子跟著雪,把馬群往一塊轟。有時它急急地跑到一邊,帶著威脅的神情略微低下頭,剪起耳朵,消失在黑暗之中,只聽到它的響鼻聲。有時它又跑回馬群,一副兇狠威嚴的架勢。它看到古利薩雷落在外頭,就跳起來,朝它猛撲過去,一轉身,用後蹄朝它的肋部猛地一踢。這一腳真厲害,古利薩雷差點沒有憋死。它感到肚子裡有什麼東西咕嚕一聲響,疼得它一聲尖叫,好不容易才穩住腳跟。這之後,它再也不想逞能了。它緊挨著馬群,乖乖地站著,感到助部疼痛難受,心裡著實憤恨那匹兇狠的頭馬。馬群安靜下來了,於是它聽到一陣隱隱約約的拖長的聲音,它這是頭一回聽到了狠狠的爆叫聲。它感到,仿佛生命碎然而止,全身都發僵了。馬群戰慄著,神情緊張地傾聽著。周圍又沉靜下來。可是這種死寂太恐怖了。大雪漫天飛舞,刷刷地落在古利薩雷揚起的嘴臉上。主人在哪兒?此時此刻多麼需要他,哪怕能聽到他的聲音,聞到他身上羊皮襖的煙味也好。可他卻不在。古利薩雷斜著眼看了一下近旁,不禁嚇呆了:仿佛有個什麼影子,在黑暗中貼著雪地,一閃而過。古利薩雷猛地往一分跳開,一下子馬群騷動起來,亂了陣勢。驚炸的馬群大聲尖叫著,嘶鳴著,以排山倒海之勢,向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飛奔而去。已經沒有任何力量能夠阻擋得住了。馬群拼命向前沖去,如同山崩時從峭壁上瀉下的無數岩石,互相撞擊著。古利薩雷莫名其妙地只顧狂奔疾馳。突然,一聲槍響,接著,又是一聲。飛馬聽到了主人征怒的吆喝聲。喊聲從側面的地方傳來,擋住了馬群的去路,過後又出現在前面了。此刻,馬群迎上了這個經久不息的殘喝聲,那聲音便領著馬群前進。現在主人又跟它們在一起了。主人冒著隨時有掉進裂縫和深淵的危險,在前面飛奔。他的喊聲變得有氣無力了,後來完全嘶啞了。但他還是不住地「嗨,嗨,嗨,嗨!」他吆喝著。於是馬群跟在後面跑著,漸漸地擺脫了追逐它們的恐怖。

  黎明時,塔納巴伊才把馬群趕回原來的地方。直到這時,馬群才停歇下來。馬身上的熱氣象濃霧似的在馬群上空冉冉升起,馬的兩肋都費勁地扇動著,這些馬,驚魂未定,全身還在不停地打顫。張張冒著熱氣的嘴在扒著雪地。塔納巴伊也在弄雪吃。他蹲在地上,抓起一把把冰冷的白雪,直往嘴巴裡送。後來他忽然雙手捂住勝,屏息不動了。雪還是不停地飛舞,落到熱氣騰騰的馬背上,雪化了,變成混濁的黃泥漿,一滴滴往下淌著……

  厚厚的雪慢慢融化了,地面露出來了。之後,綠茵遍地,古利薩雷很快就長得膘肥體壯了。馬脫毛了,換上了一身油光閃亮的新毛。冬天啦,飼料不足啦,仿佛在記憶中都無影無蹤了。馬是不會記住這些的;只有人,還沒有忘懷。塔納巴伊記得那嚴寒;記得狼降的黑夜;記得騎在馬上凍僵了的難受勁;記得在篝火旁烤著發木的手腳,咬著牙,以免哭出來的情景,記得春天的冰凍,象鉛一般沉重的瘡癡,封住了大地;記得一些瘦馬倒斃了;記得有一次下山,在辦事處連眼皮子都沒抬,就在馬匹死亡登記表上簽了字,接著一下子暴跳如雷,大聲吼叫,用拳頭捶著主席的辦公桌:

  「你別這樣瞅我!我不是法西斯!馬捆在哪兒?飼料在哪兒?燕麥在哪兒?鹽在哪兒?盡讓我們喝西北風!難道就這樣叫我們養馬嗎?你瞧瞧我們穿什麼破爛!你去瞧瞧我們住的氈包,瞧瞧我過的日子!從來沒吃頓飽飯。就是打仗,也比現在強似百倍。而你,那樣瞅著我,倒像是我把這些馬掐死了似的!」

  還記得主席可怕的沉默,他的死灰般的臉;記得後來自己又為這些話羞愧萬分,只好請求他原諒。

  「得了,你,你原諒我吧,我發火了。」他結結巴巴好不容易擠出幾個字來。

  「倒是你應該原諒我。」喬羅對他說。

  後來,當主席叫來了倉庫管理員,塔納巴伊更是無地自容了。喬羅吩咐說:

  「給他五公斤麵粉。」

  「那幼兒園怎麼辦?」

  「什麼幼兒園,你老是糊塗!給吧!」喬羅不客氣地命令道。

  塔納巴伊本想堅決拒絕,說馬奶快下來了,不久就會有馬奶酒了。但當他看了一眼主席,明白了他的苦心,就只好不作聲了。以後每當他吃起麵條時,他總感到家燙了嘴似的。他把匙一放,說:

  「你怎麼啦,想把我燙死還是怎麼的?」

  「那你就等涼會兒再吃,又不是小孩子。」妻子心平氣和地回答。

  這一樁樁,一件件,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已經是五月了。公馬的叫聲中帶著哭腔,常常互相衝撞起來,幹起架來,要不,就追逐別的馬群裡的年輕母馬。牧馬人排命地奔跑,轟開乾柴的馬,大聲呵斥著,有時揮動著鞭子,免不了也參加一場格鬥。古利薩雷還不懂得這號事。有時陽光燦爛,有對細雨靠集,小草從馬蹄下面鑽出來了。草地綠油油綠油油的,而在草地上空,白皚皚的雪嶺冰峰閃閃發光。這年春天,溜蹄馬古利薩雷跨進了美妙的青春年代。古利薩雷從一頭毛茸茸的矮小的馬駒子,變成一匹身架勻稱、結結實實的小公馬。它長高了,原來那種柔和的線條不見了,它的軀體變成一個三角形:前胸寬寬的,臀部很窄。它的頭長成真正的溜蹄馬式的頭了——瘦削,頭前部突出,兩眼間距很大,嘴唇緊縮而富有彈性。不過所有這一切,它還無心顧及。只有一種強烈的欲望支配著它(這給它的主人添了不少麻煩),那就是酷愛奔跑。它常常領著一幫同齡的兒馬,縱情馳騁。它一馬當先,象顆金色的流星似的,急馳而去。有一股無窮無盡的力量驅趕著它,使它不知疲憊地奔上峻嶺,沖下山坡,越過怪石嶙峋的河岸和陡峭的隘道,穿過叢林和谷地。哪怕到了深夜,當它在星空下酣睡的時候,它仿佛還夢見,大地在它腳下飛馳而過,風卷著鬃毛在耳邊呼嘯,馬蹄又急又快,象鈴鐺那樣,清脆悅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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