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艾特瑪托夫 > 永別了,古利薩雷! | 上頁 下頁


  塔納巴伊感到一陣燥熱,他解開襯衣的領子,急促地喘著氣,繞著大車,來回踱著,已經把馬,把趕路,把黑夜就要到來的事統統忘記了。怎麼也平靜不下來。在兒子家裡,他克制了自己,認為犯不著同兒媳婦吵吵嚷嚷,那會有失自己的體面。而此刻,他卻勃然大怒,真想把他一路上痛苦地想到的一切,當著她的面發洩一通;「不是你接受我入黨的,也不是你開除我出黨的。你打哪兒知道,兒媳婦,當時的情況。現在來指手劃腳,當然容易。眼下人人都有文化了,得向你致敬!可那陣子,我們擔當多少責任啊!對父親,對母親,對朋友和仇人,對自己,對街坊的狗——總而言之,對世上的一切都得負責。至於出黨,這事你管不著!這是我的事,兒媳婦,這事你管不著!」

  「這事你管不著!」他大聲重複說,一邊在大車旁狠勁地踩著腳。「這事你管不著!」他不斷重複這句話。遺憾和糟糕的是,仿佛除了這句「你管不著!」他就再也無話可說了。

  他一直圍著大車走來走去,後來才想起,他應該想點什麼辦法。是呀,總不能在這裡一直待到天亮吧。

  古利薩雷套著馬具,還是那樣呆呆地、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它佝僂著身子,四條腿蜷縮著,看上去活象一具僵屍。

  「你怎麼啦?」塔納巴伊跳到馬跟前,這才聽到它輕微的、拖長的呻吟聲。「你這是打盹了,不舒服了,還是難受了,老夥計?」他急忙摸了摸溜蹄馬冷冰冰的耳朵,又把手伸進到馬的鬃毛裡。呀,裡邊也一樣:冷冰冰的,還濕乎乎的。但最叫他感到可怕的是,他已經感覺不出馬鬃慣常的分量了。「太老了。鬃毛都稀疏了,輕得象絨毛了。唉!咱們都老了,咱們都快要完蛋了。」他傷心地想道。他猶豫不決地站起來,不知如何是好。要是把馬同車子都扔下,一個人走回去,那也得到半夜才能到家,才能換回到峽谷裡他那座看守人的崗棚。現在他跟老伴住在那裡的飼料基地上。在小河上游一公里半的地方,住著他的近鄰——一個看水員。夏天塔納巴伊看管草場,冬天照看黃鵪菜,不讓牧民們過早地把乾草弄走或者給糟蹋了。

  去年秋天,有一回他去村辦事處有點事。新任的生產隊長,一個外地來的年紀輕輕的農藝師對他說:

  「老人家,您去一趟馬棚,我們給您挑了一匹馬。馬是老了點,說實話,不過對您的工作還是合適的。」

  「什麼樣的一匹馬呀?」塔納巴伊警覺起來,「又是一匹老馬吧?」

  「您到那裡瞧瞧吧。一匹大黃馬。您應當認識,都說您從前騎過的。」

  塔納巴伊到馬棚去了。當它一眼看到院子裡的溜蹄馬時,他的心疼得都揪在一起了。「呀,這回咱們總算又見面了!」他暗自對這四瘦弱不堪的老馬說。但他下不了狠心加以拒絕。他就把馬牽回家去了。

  一到家,老伴差點認不出溜蹄馬來了。

  「塔納巴伊,這果真是古利薩雷嗎?」她驚奇不止地問。

  「是它,就是它,這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塔納巴伊小聲嘟噥著,竭力不去正眼看他的老伴。

  他們兩人都不難想起有關古利薩雷的往事。年輕的時候,塔納巴伊犯過錯誤。為了避開這個令人難堪的話題,他甕聲甕氣地對她說:

  「喂,幹什麼老站著,給我熱點吃的。我餓得都象只狗了。」

  「我這是在想,」她回答說,「這就叫歲月不饒人呵!你要不說這是古利薩雷,我都認不出來了。」

  「這有什麼好奇怪的。你以為,咱們倆的模樣就比它強?每樣東西都有它的黃金時代。」

  「我也那麼想,」她若有所思地搖了搖頭,又好心地取笑說,「說不定每天晚上你又得騎上你的溜蹄馬出去轉悠了吧?——我批准了。」

  「哪能呢,」他尷尬地把手一揮,轉過身去,背對著老伴。對玩笑本可以一笑置之,而他,卻不好意思起來,於是便爬到草棚的擱板上取乾草去了。他在那裡折騰了好半天。他原以為她把這事忘了,看來,她並沒有忘記。

  從煙囪裡冒出縷縷炊煙,老伴把冷了的午飯熱了熱,而他,卻還在擺弄他的乾草。後來,她在門口,大聲喊道:

  「快下來吧,要不飯又涼了。」

  以後,她再也沒有提起過這樁往事來。本來嘛,又何苦呢!……

  整整一秋和一冬,塔納巴伊細心照料著溜蹄馬。古利薩雷的牙全掉了,只剩下光禿禿的牙床,他便把麩子煮熟,把胡蘿蔔切碎喂它。看來,他把馬又調養好了,這本是意料中的事。可眼下拿它怎麼辦呢?

  不,他下不了狠心把馬扔在路上。

  「怎麼辦?古利薩雷,咱們就這麼站著嗎?」塔納巴伊用手推了推它,馬搖晃了一下,換了換腳,「噢,你等著,我馬上就回來。」

  他用鞭把從大車底部挑出一個空麻袋——那是用來裝土豆給兒媳婦送去的——從裡面掏出一小包東西。裡面放著老伴為他烤的路上吃的乾糧。他顧不上吃,就把這包東西忘了。塔納巴伊掰了半塊餅子,撩起棉襖的下擺接著,把餅子撚碎,送到馬眼前。古利薩雷呼哧呼哧地聞著餅子的香味,但卻張不開嘴來。於是塔納巴伊伸過手去喂它,往它嘴裡塞了幾小塊餅,馬開始咀嚼起來。

  「吃吧,吃吧,興許咱們能對付著趕到家的,是吧?」塔納巴伊高興起來,「興許咱們能悄悄地,慢慢地趕到家的,是吧?到了家就不怕了,我和老伴會把你調養好。」他一邊喂著,一邊說著。口水從馬嘴裡流到地顫抖的手上,他高興極了,因為口水有點熱氣了。

  於是,他抓起溜蹄馬的韁繩。

  「得了,咱們走吧!別再站著了,走吧!」他堅決地命令說。

  溜蹄馬邁起腿來,大車吱咯作響,車輪又慢慢地在路上滾動起來。於是,老人老馬又漫騰騰地走將起來。

  「沒一點勁了,」塔納巴伊在車旁跟著,還是想著馬的事,「古利薩雷。你今年多大啦?二十了吧?好象還不止。看來,有二十好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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