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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我將頭埋到濕施准的臂時中躺了很久。我不僅告別了查密莉雅和丹尼亞爾,也告別了我的童年。

  當我好容易摸黑回到家時,院子裡亂哄哄的,馬鐙叮噹響著,有人在備馬,奧斯芒喝得醉醺醺的,在馬上抖著威風,可著嗓子大叫:

  「早就該把這個偷生的狗雜種趕出村子。簡直是全族的恥辱,全族丟醜!他要落到我手裡,就地幹掉他,吃官司就吃官司,決不能聽憑隨便一個叫化子就來拐走我們的女人!喂咦,哥兒們,跨上馬,他哪裡也跑不掉,到車站去保准追得到!」

  我渾身一冷:他們朝哪裡去追?但是當我確信無疑追趕的人將是順大路去車站,而不是往小站時,便悄悄溜進房裡,連頭裹進父親的皮襖,不讓任何人看到我的眼淚。

  村裡當時有多少流言蜚語啊!女人們爭先恐後地議論查密莉雅:

  「真蠢!這樣的人家,她要走掉,有福自己糟蹋了!」

  「我倒要問問,她看上的是哪一點?他的全部家業就那件破大氅和滿是窟窿的靴子!」

  「自然就甭提牲畜滿院了!無親無故的流浪漢,叫化子——有多大家底子,全在身上。沒什麼,多情女會有懊悔的一天,可那就晚了。」

  「真是天大的怪事!薩特克憑哪一點不是個好丈夫,憑哪一點不是個好當家的?全村頭一個好男子!」

  「還有那婆婆呢!這樣的婆婆老天爺可不是讓每個人都能攤得上的!那樣的家主娘再是天底下難找!蠢女人,糊裡糊塗把自己毀了!」

  可能,只有我一個人沒有議論我原來的嫂嫂查密莉雅。就算丹尼亞爾只有一件破大氅和滿是窟窿的靴子,但是我曉得,在精神上他比我們所有的人都富有。我不能,決不能相信,查密莉雅和他在一起會不幸福。只不過我很可憐媽媽。我覺得,她原來的精力都隨著查密莉雅一塊兒不見了。她懊喪,消瘦,而且就我現在理解的,她怎麼也不能承認,生活有時會如此猝然地打碎舊的基石。要是風暴吹倒的是一棵強勁的村,它就再也不能起來了。以前媽媽不肯找任何人替她穿針引線,好強心不容她這樣。可這舍兒有一天我從學校回來,看到媽媽的手打著顫,她看不到針鼻兒,在哭著。

  「來,把線穿上!」她吩咐我,又沉重地歎一口氣「查密莉雅不知哪裡去了……唉,她要是不走,會是家裡多好的一個管家的!去啦……不要家了……可為啥要走?還是我們家錯待她來?……」

  我真想抱住媽媽,安慰安慰她,對她講講丹尼亞爾是怎樣一個人,但是我不敢,那我會叫她一輩子抬不起頭來。

  我清白無辜地捲入這樁事裡邊,終歸不再成為秘密。

  薩特克很快便回來了。他自然很難過,雖然在拚命喝酒時對奧斯芒說:

  「走啦,她正該有這種下場。誰知道會死在哪裡。我們這時代女人有的是。就連一個金髮女人,也換不到一個頂無用處的小夥子。」

  「這話對!」奧斯芒回答說,「就可惜當時他沒有落到我手裡,要幹掉他,就完事大吉了,至於她,揪住頭髮,給拴到馬尾巴上了事!說不定,是到南方去了,去種棉花或是找哈薩克去了,他倒不是頭一次流浪了!只不過我弄不懂,這到底是怎麼搞的,事前誰也不曉得,連想也不曾想到。這全是她,不要臉的,一手安排!我真該把她……」

  聽著這些話,我真想對奧斯芒說:「你一定沒忘記她在割草場上怎樣呵斥你。你才是個不要臉的傢伙!」

  有一天我坐在家裡,正在給學校裡的牆報畫一點什麼。媽媽在爐邊忙碌著。忽然薩特克闖進屋來。他臉色灰白,眼睛兇狠地眯縫著,朝我奔來,把一張紙搡到我鼻子底下。

  「這是你畫的?」

  我急壞了。這是我的第一張畫。栩栩如生的丹尼亞爾和查密莉雅這會兒正望著我。

  「是我。」

  「這是誰?」他用一個指頭戳著紙說。

  「丹尼亞爾。」

  「叛逆!」薩特克沖著我的臉叫喊道。

  他把畫撕得粉碎,喀嚓把門一摔,走了出去。

  經過很久的悶人的沉默之後,媽媽問我:

  「你早就曉得?」

  「是的,早就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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