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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你在難過?很難過,是吧?」

  又是一片寂靜,只聽到一塊被沖刷下來的土塊掉到河裡去時輕柔的濺水聲。

  「難道是我的錯?你也沒有錯……」

  遠處群山之上雷聲隆隆。查密莉雅的側面被閃電照得雪亮。她四下望瞭望,便伏到丹尼亞爾身上。她的肩膀在丹尼亞爾的手臂中抽搐地抖動著。她在麥秸上伸直身子,挨著丹尼亞爾躺下。

  急端端的風從草原裡奔來,卷起麥秸團團打轉,撞到打穀場邊歪斜的帳篷上,又斜斜裡跑到大路上陀螺似地滴溜溜亂轉。藍色的寒光又在烏雲中飛掣,焦雷帶著乾枯的斷裂聲在頭上喀嚓喀嚓響著。叫人又怕又喜——一場大雷雨,最後一場夏季大雷雨就要來臨。

  「難道你以為我會捨得了你,去愛他?」查密莉雅熱烈地悄聲說,「不會的,決不!他什麼時候也沒有愛過我。就連問候也不過在信末尾附筆寫一下。我才不稀罕他和他那背時的愛情,讓人們愛怎麼講就怎麼講好啦!我的親人兒,孤孤單單的人兒,誰也別想把你奪走!我老早就愛你了。當我還沒有認識你的時候,我在愛著,等待著你,你終於來了,就象知道我在等你似的。」

  蔚藍色的閃電,一個接一個婀娜多姿地朝陡岸下面的河裡直鑽。一滴滴傾斜的冷雨,沙沙地打在麥秸上。

  「查密莉雅,親愛的查瑪爾苔!」丹尼亞爾消聲說,他用哈薩克語和吉爾吉斯語中最親熱的叫法叫著她的名字。「轉過臉來,讓我好好看看你i」

  雷雨大作。

  帳篷上吹落的毛氈在地上撲撲跳動著,象被擊落的鳥兒在拍打翅膀。大雨一陣猛似一陣地傾注著,像是在狂吻大地,雨腳被風擦得歪歪倒倒的。沉雷象猛烈的山崩似地隆隆滾動,斜穿過整個天空。群山之上閃耀著遠方閃電明亮的火光,就象春天火紅的鬱金香。疾風在深谷裡呼嘯,如癲如狂。

  大雨在下,我將身子裹到麥秸裡躺著,我感覺到,一顆心在我手底下跳動得多麼猛烈。我是多麼幸福。我有這樣一種感覺:仿佛是大病之後第一次看到陽光。雨打在我身上,閃電照在我身上,但我心境舒暢,我帶著微笑沉沉睡去,已經不清楚:是丹尼亞爾和查密莉雅在竊竊私語,還是漸漸平緩的夜雨在悉索地敲打麥秸。

  這會兒雨水要多了,秋天快到了。空氣中已是常常激發著艾蒿和泡透的麥秸的秋意綿綿的、濕漉漉的氣息。秋天,又是什麼在等待著我們?關於這一點,不知怎的我全沒去想。

  在那個秋天,輟學兩年之後,我又進了學校。課後我時常到河邊陡岸上去,坐在此時已經空曠無人的當日的打穀場邊。我在這裡用學生畫色畫出自己的第一批素描畫。甚至依我那時的看法。我都覺得不夠滿意。

  「顏色不行!能有真正的油畫顏色就好了!」我對自己說,雖然我還想像不出,真正的油畫顏色該是什麼樣子。

  只是在若干年後,我才見到了用鉛管裝著的真正的油畫顏色。

  顏色歸顏色。可是看起來依然是老師說得對:畫畫必須學習。談到學畫,過去連想也不敢想,當哥哥們一直遝無音信,媽媽對我這個唯一的兒子,兩家的男子漢和養家人,怎麼也不肯放手的時候,哪裡還能談到學畫?我連提都不敢提。可是秋天就象故意逗弄人似的,顯得分外美麗,就等你去畫它。

  清涼的庫爾庫列烏河水已經落下去了,淺水處露出水面的頑石上,長滿了暗綠色和授紅色的苔喬。光禿的柔情的河柳染過早霜,已變成紅色,但是小白楊樹卻還保留著結實的黃色葉子。

  煙熏雨淋的牧馬人的帳篷,在河灣裡再生草地上顯得黑趣越的,出煙孔上維繞著一縷縷濃濃的藍灰色炊煙。瘦長勁壯的牡馬淒涼地放聲長嘶,因為牧馬四散回家了,牡馬留在馬群裡,一直留到春天,自然不會安生。山上回來的牲畜,一群一樣地在收割後的田地上走來走去。乾枯焦黃的草原上,橫七豎八地交叉著印滿蹤跡的路徑。

  很快便吹起了草原風,天空昏暗下來,下起一場一場的冷雨——這是雪的先兆。有一天,是一個差強人意的日子,我來到河上——我真十分欣賞淺灘上那火紅的山梨樹叢。我在離河灘不遠處的河柳叢中坐下來,已是傍晚時候。忽然我看到有兩個人,從各方面判斷,他們是徒步過河的。這是丹尼亞爾和查密莉雅。我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們那嚴峻的、惶惶不安的面孔。丹尼亞爾背著行李包,急匆匆地走著,敞開的軍大衣的兩襟,碰打著他那破舊的厚油布靴筒。查密熱雅戴著一頂白色淺帽,淺帽這會兒歪到了腦後,身上穿著她最漂亮的那件花衫,這件花衫是她愛穿著在市集上露兩下子的,花枝上面罩一件棉絨對襟女褂。她一隻手提著一個不多大的包袱,另一隻手攥著丹尼亞爾的旅行包的皮帶。他們一路在談著什麼事。

  他們已經走在直穿休耕地的長滿芨芨草的小路上,我望著他們的背影,不知怎麼辦才好。也許,該喊一聲?但是舌頭恰似粘在上顎上了。

  最後的紫紅色的夕照,順著貼山急行的斑駁的雲排滑走了,天立刻黑了下來。丹尼亞爾和查密莉雅頭也不回地朝小站的方向走去。他們的頭在芨芨草叢裡又晃了兩三次,隨後就不見了。

  「查密莉雅……雅……雅!」我使足所有的力氣喊。

  「雅……雅……雅……雅!」到處響起回聲。

  「查密莉雅……雅……雅!」我再喊一次,然後忘記一切地跑進水裡,過河去追趕他們。

  冰冷的水花,大片大片地飛到我的臉上,衣服濕透了,可我還是急不擇路地往前跑,突然碰到一點什麼東西,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我躺在地上,沒有抬頭,我淚流滿面。似乎黑暗來到了我的頭上。芨芨草的稈兒尖細而憂鬱地叫嘯著。

  「查密莉雅!查密莉雅!」我咽著眼淚,嗚嗚地哭著。

  我和我最親最愛的兩個人告別了。只是這會兒躺在地上的時候,我忽然理解到,我在愛查密莉雅。是的,這是我初次的、依然是孩子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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