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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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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一次充滿了那種難以理解的、總是伴隨著丹尼亞爾的歌聲而來的激動心情。我忽然明白了我想做什麼。我想把他們畫下來。 我對自己的念頭十分害怕。但是願望壓倒了恐懼。我要把他們畫成這個樣子,畫成幸福的一對兒。是的,就畫成他們現在這個樣子。可我畫得出來嗎?又是害怕,又是喜悅,使得我呼吸迫促。我陷入一種甜蜜而沉醉的忘情狀態中。我同樣是幸福的,因為還不知道,這種大膽的願望將來會帶給我多少困難。我自己下過決心,要象丹尼亞爾那樣看待大地,我要用油畫顏色把丹尼亞爾的歌子描述出來,我也會有高山、草原、人群、青草、白雲、大河。我當時甚至想過:「哪裡可以弄到油畫顏色?學校裡不會給的,他們自己都不夠用!」似乎全部問題僅在於此了。 丹尼亞爾的歌聲突然中斷了。這是查密莉雅猛然抱住了他,但她又馬上放開,呆然片刻,閃到一旁,並且從車上跳了下來。丹尼亞爾躊躇地勒了一下馬經,馬匹停了下來。查密莉雅轉身背對著他,站在路上,隨後猛地抬起頭來,從側面望著他,勉強忍住眼淚,說: 「你看什麼呀?」稍停之後,又冷冷地說:「別看我啦,走吧!」她也走向自己的車子。「你發什麼愣?」她突然沖我說,「快上車,拿好自己的韁繩!唉,和你們在一起,夠我受的!」 「她一下子又是怎麼回事?」我催動馬匹,困惑地想。其原因卻是不消猜度的:她心裡很不好受,因為她有合法的丈夫,還活著,正住在薩拉托夫的野戰醫院裡。但是我實在不願去想任何問題。我在生她的氣,也生我自己的氣,而且如果我曉得丹尼亞爾再也不唱歌了,曉得我不管什麼時候再也聽不到他的歌聲了,那我說不定會根起查密莉雅的。 極度的疲憊使我渾身難受,巴不得快一點推到家朝麥秸上一躺。急步走著的馬兒的脊背在黑暗中上下顫動,車子吃力地顛簸著,緩繩老是要從手裡滑脫出去。 在打穀場上,我費力地扯下馬軛,摔到車子底下,勉強走到麥秸堆旁,躺倒了。丹尼亞爾這一次自己把馬帶去吃草。 但是,清早我醒來,心中覺得十分高興。我要畫查密莉雅和丹尼亞爾!我眯起眼睛,就能推妙惟肖地想像出我將畫成的丹尼亞爾和查密莉雅的樣子。似乎拿起畫筆和顏色就可以畫了。 我跑向河邊,洗了臉,便奔向絆住的馬匹。水濕冰冷的苜蓿,濕漉漉地打在兩隻光腳丫上,殺得到處是裂口的兩腳生疼,但是我心情很好。我跑著,並且一路留心周圍的事物。太陽從山後探過頭來,可是為邊野生的葵花又向太陽探過頭去。白頭的芥子貪心地要把它圍困起來,但是它不示弱,用它那黃色的舌片同白頭芥子搶奪清晨的陽光,餵養那充實緊密的種籽盤。這兒是叫車輪碾壞的溝渠過道口,水已經滲到車撤裡。這兒是孤零零一小片淡紫色的長得齊腰深的清香的薄荷。我在可愛的土地上跑著,頭頂上燕子在競逐飛翔。啊,多麼希望能有油畫顏色,好畫出清晨的太陽,畫出頭戴白帽、身被青衣的群山,畫出這露珠晶瑩的苜蓿和長在溝邊的野向日葵。 回到打穀場上,我那喜氣洋洋的心情馬上暗淡下來。我看到愁眉不展、消瘦了的查密莉雅。看樣子她這一夜都沒睡,眼睛下面印著兩片烏暗的陰影。她沒有對我笑,也沒有同我講話。但是當生產隊長奧洛茲馬特來到時,查密莉雅走到他跟前,也不問好,就說: 「收回你的車子吧!隨便把我派到哪裡,車站我是不去了!」 「你這是怎麼啦,我的好查密莉雅,叫牛虻咬了一口還是怎的?」隊長很和善然而驚訝地說。 「牛虻有牛虻落的地方!我的事不勞你多問!我說不願幹,那就是不幹!」 笑容從奧洛茲馬特臉上消失了。 「願幹也好,不願幹也好,糧食還是要送!」他用拐杖敲著地面說,「要是有誰欺侮你,就講,我會讓他的脖頸把我的拐杖敲斷!要不是,就別生鬼花樣:你運的是戰士的粗鋼。你自己的丈夫就在裡面!」他猛地轉過身去,撐著拐杖蹦走了。 查密莉雅感到很難為情,滿臉都紅了,她朝丹尼亞爾那邊望了一眼,輕輕歎了口氣。丹尼亞爾站在稍微離開些的地方,背對著她,一沖一沖地在緊馬勒上的皮帶。全部談話他都聽見了。查密莉雅手裡揪弄著鞭子,又站了不大一會兒,然後無可奈何地把手一摔,朝自己的車子走去。 這一天我們回來得比平常都早。丹尼亞爾一路都在催趕馬匹。查密莉雅愁眉不展,一言不發。我真不能相信,在我面前是一片曬焦的、黑沉沉的草原。昨天它還完全不是這個樣子嘛!訪怫我是在童話中聽到過它,而那種使我心情大變的幸福情景,還沒有從腦海裡消失。似乎我抓住了生活中最精彩的部分。我把它想像得細緻入微,這弄得我一天到晚神魂不定。直到我從女司磅員那裡偷來一張厚實的白紙,我才心安。我胸中揣著一顆哈哈跳動的心,跑到草垛後面,把紙攤在一張創得很平的木欽上,——木鍁是從簸谷老漢那裡順手牽羊拖來的。 「真主保佑!」就象當年父親第一次讓我騎到馬上那樣,我小聲說,接著我用鉛筆在紙上畫起來。這是我第一幅拙劣的素描。但是當紙上現出丹尼亞爾的一些特徵時,我什麼都忘了!我已覺得,紙上已展開那八月的夜晚的草原,我覺得,我聽到了丹尼亞爾的歌唱,看到了他本人,地仰著頭,袒露著胸膛,也看到查密莉雅貼在他的肩上。這是我第一次獨自作的畫:這是車子,這是他們倆,這是撩在車前的造繩,馬背在黑暗中顫動,再就是草原,遙遠的星星。 我深深陶醉地畫著,周圍什麼都不去注意,直到我頭上響起一個人的聲音時,我才猛醒過來。 「你怎麼回事?聾了還是怎的?」 這是查密莉雅。我真慌了,滿臉通紅,畫要藏已經來不及了。 「車子早裝好了,我們喊了你半天,都喊不應!你在這兒幹什麼?……這是什麼?」她問道,並且把畫拿起來。「哼!」查密莉雅生氣地聳聳肩膀。 我真想鑽到地裡。查密莉雅對著畫望了很久,然後對我抬起傷感、潮濕的眼睛,低聲說: 」把它給我吧,小兄弟,……我留著做個紀念……」她把紙對折起來,掖到懷裡…… 我們已經走上大路,可我怎麼也不能鎮定下來。這一切就象發生在夢裡。真不能相信,我竟畫出了一些和我所看到的情景根相象的東西。但是內心深處,卻已經浮起一種天真的得意洋洋的心情,甚至自命非凡,而一些幻想——一個比一個更大膽,一個比一個更有誘惑力——簡直弄得我如醉如癡。我已在打算畫許許多多各種各樣的畫,可不再用鉛筆,要用油畫顏色。我全沒有留意,我們走得多快。這是丹尼亞爾在拚命趕馬。查密莉雅也不肯落後。她兩旁望著,有時不知因為什麼微笑起來,笑得動情,可又負疚。我也笑了,就是說,她已經不再生我和丹尼亞爾的氣了,要是她肯開口,丹尼亞爾今天會唱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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