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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走開!」查密莉雅將小夥子推開,抬起頭來,朝丹尼亞爾匆匆投過負疚的一瞥,便跑進灌木叢裡去擰衣服。

  他們的關係我還不是全都十分清楚,而且得承認,我怕去想這些。但是,當我注意到查密莉雅本是自己要躲著丹尼亞爾,卻因而變得鬱鬱寡歡時,不知怎地我感到很不舒服。最好她還是取笑他,嘲弄他。但是同時,每當夜晚我們走在回村的路上,聽著丹尼亞爾歌唱的時候,我深深地為他們感到一種無法解釋的喜悅。

  在峽谷中查密莉雅坐在車上,進了草原便爬下車來步行。我也步行,在路上走著,聽唱歌,這樣更好些。一開頭我們各靠各的車子走,但是一步一步地,自己也不知不覺地,越來越走近丹尼亞爾。有一種看不見的力量吸引我們向他走去,想在黑暗中仔細瞧瞧他臉上和眼睛的表情,——果真這就是那個孤僻、沉悶的丹尼亞爾他在唱嗎?

  每次我都留意到,查密莉雅往往十分激動,十分動情,不覺慢慢向他伸過手去,但是這一切地都沒有看到,他用手板住後腦勺,朝兩邊晃著,望著高處、遠處;查密莉雅的手便猶豫不決地落到車廂板上。她於是渾身一抖,急忙抽回手來,站住身於。她站在大路中間,神情沮喪,茫然若失,對著他的背影望很久,然後再往前走。

  有時我覺得,我和查密莉雅是被一種同樣不可理解的感情攪得心神不寧。也許這種感情者早就藏在我們的心靈中,而現在到了它出頭的時候。

  查密莉雅幹起活兒還是不顧一切,但是在我們難得的休息時刻,我們呆在打穀場上的時候,她就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她靠近簸谷老漢走來走去,有時去幫幫他們的忙,用勁高高地迎風揚幾鍁小麥,隨後突然扔下木鍁,朝麥秸垛走去。在這兒,她在陰涼裡坐下來,像是害怕孤獨似地喚我:

  「到這兒來,小兄弟,一塊坐一會兒!」

  我總在等待著她告訴我一件重大的事,講一講是什麼使她不安。但是她什麼都沒講。她一聲不響地把我的頭放在她的膝蓋上,一面望著遠處,一面揪弄著我那毛紮紮的頭髮,用顫動、滾熱的手指撫摩著我的瞼。我仰面望著她,望著她那充滿不安和苦悶的臉,並且覺得,從她的臉上看出了我自己的神情。她也正被一種東西折磨著,一種東西在她心中蘊積已久,漸漸成熟了,要求出頭。她非常害怕這一點。她極端地願意,同時又極端地不願意對自己承認她在戀愛,正象我一樣,又希望又不希望她愛丹尼亞爾。因為歸根結底,她是我父母的兒媳婦,是我哥哥的妻子。

  但是這樣的想法,在我腦子裡只不過停留片刻時間。我把它驅趕開去。對我來說,真正愜意的事,乃是看到她那孩子般微張著的、多情善感的嘴唇,看到她那淚花迷離的眼睛。她是多麼好看,多麼美麗,她的一張瞼流露著何等光彩照人的靈秀之氣,何等熾熱的感情。那時候我只不過看到這一切,但不能全部理解。現在我也常常在問自己:愛情也許是一種靈感,就和藝術家、詩人的靈感一樣?望著查密莉雅,我真想跑進草原,放聲高呼,問大地,問青天:我該怎麼辦,我將何以對待我心中這種不可理解的不安和這種不可理解的喜悅。於是,有一天,我似乎得到了答案。

  我們象往常一樣,從車站趕車往回走。夜幕已漸漸張開,星星一簇一簇地在天空閃爍,草原已經向睡魔屈服,只有丹尼亞爾的歌兒打破沉寂,聲聲揚起,又漸漸消溶在柔和、黑暗的遠方。我和查密莉雅走在他後面。

  這一次丹尼亞爾又是怎麼回事——在他的聲調中有那麼多柔情的、動人肺腑的煩惱和孤獨感,使人對他無限同情和憐借,不由地陣陣熱淚湧到喉邊。

  查密莉雅低下頭走著,牢牢地扶住車廂板。當丹尼亞爾的聲音再度開始提高時,查密莉雅抬起頭來,走著走著,跳到車上,和他坐到一起。她將兩臂抱在胸前坐著,如同石像一般。我朝前跑一兩步,和他們並排走著,從一旁望著他們。丹尼亞爾在唱著,似乎沒有發覺查密莉雅坐在他身旁。我看到,她的手無力地垂下來,挨近丹尼亞爾,將頭較輕地靠在他的肩上。他的聲音只顫動了短短一小會兒,就象正跑著的馬被鞭打得額了一下似的,然後又帶著新的力量響亮起來。他在歌唱愛情!

  我深受感動。草原上仿佛百花怒放,萬物驚醒,黑暗被推開,於是我在這遼闊的草原上看到了一對戀人。他們卻沒注意我,就象這裡壓根兒沒有我這個人似的。我走著,望著,他們是如何地忘記了世界上的一切,隨著歌子的節拍一塊兒搖晃著身子。在我眼前,他們似乎是另外兩個人了。這還是那個丹尼亞爾,穿著他那敞開的、破舊的士兵上裝,但是他的眼睛似乎在黑暗中放光。這是我那查密莉雅,她貼在他身上,如此擁靜而羞怯,眼睫毛上閃爍著淚花。這是兩個新的、無比幸福的人。能說這不是幸福?你看,丹尼亞爾把自己對於故鄉土地整個偉大的愛——那種使他心中產生出這種感人的音樂的愛,全部獻給了她,他為她歌唱,他歌頌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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