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艾特瑪托夫 > 查密莉雅 | 上頁 下頁


  真也不能不瞧她。為了從車上卸下糧袋,查密莉雅彎彎地探過身子,伸出肩膀,將頭盡力向後仰,這就露出她那好看的頸子,那被陽光染成棕色的長辮子幾乎就碰到地面。丹尼亞爾好象無意之間似的,停下步子,用眼睛把她一直送到門口。想必他認為這樣做不被人注意,但我全都注意到了,而且這種行動開始使我十分不快,甚至似乎我的感情受到了屈辱,因為我認為無論怎樣丹尼亞爾都不配盯查密莉雅。

  「你想想,連他都要盯她,就甭說別人了!」把我整個兒惱透了。於是我那尚未擺脫掉孩子氣的自私心,又燃燒起熾烈的妒火。要曉得,孩子們常因為愛自己的親人而嫉妒別人。這會兒我對丹尼亞爾不再憐憫,而是懷著深深的敵意,以至當別人嘲笑他的時候,我就幸災床鍋。

  不過,有一塊我和查密莉雅玩的把戲,結局可夠傷心的。在我們用來運糧食的糧袋當中,有一隻很大的,可裝七普特,是用粗羊毛織成的。平常我們是兩個人對付它,一個人是吃不住的。有一天在打穀場上,我們商量好要跟丹尼亞爾開個玩笑。我們把這只大糧袋放到他的車上,上面壓上別的糧袋。路上我和查密莉雅跑到一個俄羅斯族村子一家果園裡,摘了些蘋果,一路上笑著鬧著;查密莉雅把蘋果摔到丹尼亞爾身上。然後我們象往常一樣,超在他前頭,揚起一陣灰塵。過了峽谷,來到鐵路過道口,他趕上了我們,因為過道口正好關著。打這兒我們一塊兒走到車站。不曉得怎麼搞的,我們完全忘記了這只七普特重的糧袋,只是在車快卸完的時候才想了起來。查密莉雅調皮地捅捅我,朝他指指。他站在車上,犯愁地打量著那只糧袋,顯然是在考慮怎麼對付它。後來他四下望瞭望,當發現查密莉雅把肚子都要笑破時,臉孔變得通紅。他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把褲子緊一緊,要不,半路上會掉的!」查密莉雅喊道。

  丹尼亞爾朝我們沒過狠狠的一瞥,我們還沒來得及轉過念頭,他已經在車上把糧袋挪動,放到車廂沿上,一手扶住糧袋跳下車來,將它向背上一背就走。起初我們裝出沒事兒的樣子,好象這件事一點兒沒什麼特別的。別的人也很久沒有在意:一個人背著糧袋走路,大家准不是這樣。但是當丹尼亞爾走到木板跟前時,查密莉雅攆上了他:

  「把袋子扔下吧,我是開玩笑的!」

  「走——開!」他斬釘截鐵地說,於是登上了木板。

  「瞧,他背得動!」她說,好象在證明自己並沒有錯。

  她依然在輕輕笑著,但是她的笑越來越有點不e然,似乎在勉強自己笑。

  我們發覺丹尼亞爾受傷的那條腿越來越瘸得厲害。我們怎麼早沒有想到這一點呢?直到現在,我還不能原諒自己這個愚蠢的玩笑,因為這個花樣是我這個蠢貨想出來的!

  「回來吧!」查密莉雅帶著苦笑說。

  但是丹尼亞爾已經不能轉來了,他後面走著很多人。

  底下情形怎樣,詳情細節我記不清了。我當時看到丹尼亞爾在那只老大的糧袋底下鋼著的身子、壓得很低的頭和咬緊的嘴唇。他小心翼翼地挪動著那條受傷的腿,慢慢地走著。看得出,每走一步,他都感到極大的痛楚,痛得地縮著腦袋,停息片時。他朝上爬得越高,身子朝兩邊晃得越厲害。糧袋使他搖來擺去。我當時又害怕又羞愧,急得我嗓子眼兒發幹。我嚇呆了,我整個身心都感受著他那糧袋的重壓、他那條受傷的腿上的難忍的痛楚。瞧他又搖晃了,他縮頭了,於是我眼睛裡一切都在旋轉,眼前發黑,大地象要從腳下溜走。

  突然有人重重地抓住我的手,抓得我骨頭部病,這時我才從嚇呆的狀態中醒過來。我沒有馬上認出是查密莉雅。她臉色煞白,張大的眼睛裡露出兩顆大大的眸于,嘴唇依然因為剛才的笑顫動著。這時不僅我們,而是所有在場的人,驗收員也在內,都跑到了木板腳下。丹尼亞爾又走了兩步,打算將背上的糧袋擺正一些,——開始慢慢蹲下身去。查密莉雅雙手捂住眼睛。

  「扔掉!把糧袋扔掉!」她叫道。

  但是丹尼亞爾不知為什麼卻不扔掉糧袋,儘管早就可以把它朝木板一旁摔下去,這樣是砸不到後面走著的人的。聽到查密莉雅的聲音,他一挺而起,把兩腿站直,走了一步,又搖晃起來。

  「你就快扔掉嘛,狗崽子!」驗收員叫起來了。

  「扔掉!」人們都叫起來。

  丹尼亞爾就這樣也沒有扔掉。

  「他不會扔掉的,」有人很有把握地小聲說。

  於是,不論走在木板上的,還是站在底下的人,好象都懂了:他是不會將糧袋扔掉的,除非他自己和糧袋一起摔下來。呈現出一種死一般的寂靜。牆外,機車一陣陣地嗚嗚叫著。

  丹尼亞爾搖晃著身子,就象成了聾子一樣,在炙熱的鐵房頂底下向上走著,把木板踩得一彎一彎的。每走兩步他便因為失掉了平衡停一會兒,然後鼓起力氣再往前走。走在他後面的那些人,儘量湊合著他,也時時停住步子。這太累人了,大家弄得精疲力盡,可是沒有一個人發火,沒有一個人罵他。這些仿佛用無形的繩索系在一起的人們,背著自己的糧袋走著,,就像是走在一條危險的淄滑的小徑上,在這兒,彼此的生命緊密相關。在他們那一致的靜默不語之中,在那一樣姿勢的搖晃之中,有一種統一的沉重的旋律。一步,又跟著丹尼亞爾走了一步,又是一步。走在他後面的那個婦女,帶著何等的同情和為他祈禱的心情,咬緊牙關望著他啊!她自己已經步履蹣跚,但是她在為他祈禱。

  已經剩不幾步了,帶坡度的一段木板很快就要走完了。但是丹尼亞爾又搖晃起來,受傷的那條腿已經不聽他使喚了。要是再不扔掉糧袋,他眼看就要滾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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