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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快去!從後面幫他托住!」查密莉難對我喊道。她自己則伸出兩手,好象這樣可以幫丹尼亞爾托住。

  我順著木板飛快地向上跑去。我擠過人群和糧袋,跑到丹尼亞爾跟前。他從肘下望了是我。在他那黑糊糊的汗濕的瞼上青筋凸出,一雙充血的眼睛帶著憤怒,火辣辣地望著我。我想去耗糧袋。

  「走開!」丹尼亞爾啞著嗓子厲聲說,接著向前走去。

  當丹尼亞爾重重地喘著氣、一瘸一拐地往下走的時候,他的兩條手臂搭拉著,象兩條瓜藤一樣。大家都一言不發地給他讓路,驗收員卻忍不住了,他叫道:

  「你怎麼搞的,小夥子,傻了嗎?難道我不是人,難道是我不讓你在下面倒?你幹嗎要往上背這麼重的糧袋?」

  「這是我的事,」丹尼亞爾小聲回答說。

  他向旁邊唾了一口,便朝馬車走來。我們不敢抬眼睛。又羞愧又懊惱,真沒料到丹尼亞爾把我們愚蠢的玩笑看得這麼認真。

  整個夜晚我們默默地走著。在丹尼亞爾這倒很自然。因此我們就搞不清,他是在生我們的氣呢,還是已經把一切都忘了。

  可我們感到非常沉重,良心上十分痛苦。

  清早,當我們在打穀場上裝車的時候,查密莉雅抓起這條倒黴的糧袋,用腳狠踩一通,嗤嗤地把它撕爛。

  「把你的袋子還你!」她將袋子摔到吃驚的女司磅員的腳下。「告訴隊長,下次不要夾雜這樣的袋子!」

  「你怎麼啦?怎麼回事?」

  「沒什麼!」

  第二天一整天,丹尼亞爾一點也沒露出生氣的樣子,他照樣心平氣和,不言不語,只不過瘸得比往常厲害了,特別是在紮糧袋的時候。顯然昨天傷口傷害得太厲害了。這情形就使我們時刻忘不掉對他犯下的罪過。他要能笑一笑,或者開開玩笑,那我們總會輕鬆些,我們之間的不快也會就此忘掉。

  查密莉雅也儘量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十分好強的查密莉難儘管還在笑著,但是我看出她整天都不自在。

  我們很晚才從車站回來。丹尼亞爾走在前頭。夜色顯得無限美好。誰又不曉得八月之夜,不曉得八月夜裡那若遠若近的分外明亮的星星!每一顆星都清晰在目。瞧,有一顆星,邊上像是沾滿了霜花,周身發著冷光,帶著天真爛漫的驚訝神情從漆黑的天上望著大地。我們在峽谷裡走著,我久久地瞧著這顆星。馬兒稱心如意地朝家裡小步快跑,碎石子在車輪下面沙沙響著。輕風從草原上送來正在開花的艾蒿苦澀的花粉,送來熟透了的黑麥那種清淡的香氣,這一切和柏油氣味以及汗腥的馬具氣味混到一起,弄得頭腦暈乎乎的。

  路的一旁,高懸著長滿野薔薇的一片涼蔭的岩石,另一邊,在很遠的下面,在山水柳和野白楊叢中,洶湧奔流著不肯停歇的庫爾庫列馬河。後面間或有列車帶著灌耳的轟隆聲飛過鐵橋,漸漸遠去,過後久久地響著車輪的軋軋聲。

  在涼爽時候駕車行路,望著輕輕顫動的馬背,傾聽八月之夜的音響,吮吸夜的氣息,是最愜意的了。查密莉雅走在我前面。她擦過馬紹,四下望著,輕輕地哼著點兒什麼。我懂得,我們的沉默使她感到沉重。在這樣的夜裡不能沉默;在這樣的夜裡要唱歌!

  她於是唱了。她唱,也許還因為,她想恢復我們和丹尼亞爾相處中原來那種彼此無間的態度,想驅散我們那種對不起他的難受心情。她的歌喉僚亮而感情充沛,她唱的是普通的山歌,就如:「我揮著綢巾招你來喲」,或者是「我的親人兒踏上遙遠的征途」。她會唱很多山歌,而且唱起來真摯動人,因此聽她唱歌真是一件快事。但是她突然止住歌聲,朝丹尼亞爾喊道:

  「喂,丹尼亞爾,隨便唱點什麼吧!你是個男子漢不是?」

  「你唱,查密莉雅,你唱!」丹尼亞爾勒住馬,不好意思地回答說,「我在聽你唱呢,豎著兩個耳朵聽!」

  「怎麼,你以為我們就沒有耳朵!別來這一套!你要是不願意唱,就別唱!」查密莉雅又唱起來。

  誰可曉得,她為什麼請他唱歌!也許,清唱歌就是請唱歌,也許,是想引他說話?十有八九是她真想和他談談胭為沒過多久她又朝他喊道:

  「你說說,丹尼亞爾,你什麼時候戀愛過嗎?」她說著笑起來。

  丹尼亞爾什麼都沒有回答。查密莉雅也沒有講話。

  「哼,偏偏請他唱歌!」我冷笑著想。

  在一條橫穿道路的小河旁,馬兒用馬掌得得地敲打著水漉漉的白玉般的石子,放慢了步子。我們涉過了淺灘,丹尼亞爾給馬加了幾鞭,猛不防地用那束縛已久的、顫抖的嗓音唱了起來:

  頭戴白帽、身披青衣的高山,

  你養育了我世世代代的祖先!

  他突然便住了,咳嗽了一下,可是下面兩句地就用深沉的胸音放聲高唱了出來,雖然,微微有點嘶啞:

  頭戴白帽、身被青衣的高山,

  你呀,你呀,你是我的搖籃……

  唱到這裡他又中斷了,像是害怕什麼似的,又沉默下來。

  我完全想像得出丹尼亞爾難為情的神情。但是,甚至在這種羞怯的、斷斷續續的歌聲中,有著一種特別激動人心的東西,而且他的嗓子,應當說,是滿好的,簡直不能相信這是丹尼亞爾在唱。

  「你可瞧瞧!」我忍不住說。

  查密莉雅甚至驚叫起來:

  「你這一手以前怎麼不露啊?快唱吧,好好喝下去!」

  前面現出亮光——出峽谷進平川的出口處到了。平川上吹來了輕風。丹尼亞爾又唱起來。他一開始依然很羞怯,信心不足,但是漸漸地他的歌聲鼓足氣力,灌滿峽谷,在很遠的懸崖上喚起回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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