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艾特瑪托夫 > 查密莉雅 | 上頁 下頁


  一天的工夫我們只能來回跑一趟。我們早上出發,來到車站已是過午了。

  太陽無情地炙燒著,車站上十分擁擠,水泄不通:平原上各地來的運糧馬車、四輪大車和從遼遠的山區農莊來的馱糧食的牛和驢,擠得滿滿的。趕牲口的都是孩子和婦女,黑黑的,穿著褪色的衣服,光腳丫被石頭碰得到處是傷,嘴唇因為炎熱和塵土乾裂得出血。

  糧站大門口懸著一條橫幅:「將每一顆糧食支援前方!」院子裡忙亂、擁擠,趕車趕牲口的人吵吵嚷嚷。左近,矮牆外面,機車在調車,隨著一團團濃濃的熱氣,噴吐著煤屑兒。列車發出震耳欲聾的吼聲橫擦而過。有一些駱駝,咧著那流誕的大嘴,惡狠狠地濟命吼著,很不願意從地上爬起來。

  在驗收站,在發燙的鐵房頂下面,糧食堆成山。須要把糧袋順著木板扛到上面緊靠房頂的地方。濃烈的糧食氣味和塵土嗆得人端不過氣來。

  「喂,小夥子,你給我小心點兒!」熬夜熬得眼睛通紅的驗收員在下面大聲叫著,「往上扛,扛到頂上去i」他用拳頭嚇唬,氣呼呼地駕著。

  他可罵什麼呀?就不罵我們也曉得往哪裡扛,我們會扛上去的。要曉得,這糧食是我們用雙肩一直從地里拉來的,在那裡,女人、老頭子、小孩把它一粒粒地培植長成,收割下來,在那裡,就這會兒,在這熱火朝天的農忙時節,康拜因手正駕著破爛不堪、早該報廢的康拜因在苦戰,在那裡,女人們日日夜夜彎腰握著火燙的鐮刀,在那裡,孩子們的小手珍惜地拉起每一顆掉下的谷粒兒。

  就現在我還記得,我用肩膀扛過的那些糧袋是多麼沉重。這類活兒只適合最強壯的男人幹。我朝上走著,在咯吱咯吱響著的、壓得一彎一彎的木板上,好容易才走得穩,用牙死死地咬住袋邊兒,好把糧袋封住,不使撤掉。塵土嗆得喉嚨發癢,助部壓得酸痛,眼前冒著一團團的火星。有多少次,半路上氣力不支,只覺糧袋毫不留情地從背上往下滑,我真想把它摔掉,並且同它一起滾下去。但是後面有人走著。他們也拉著糧袋,他們和我年齡相仿,同樣是少年,或者是已經有了和我一般大的孩子的婦女。要不是戰爭,會讓他們扛這樣重的東西?不能,當婦女子著和我同樣的活兒的時候,我沒有權利摔掉。

  瞧,查密莉雅走在前面,她把長衫撩到膝蓋以上,我於是看到,她那黑黑的好看的腿上凸起的肌肉繃得多緊,我看到,糧袋壓得她象彈簧似地一彎一彎的,她用多大的氣力才支撐住那柔軟的身軀。查密莉雅只不過有時候停一會兒,她似乎覺得我氣力越來越不行了。

  「堅持一下,小兄弟,剩不幾步了!」

  可她自己聲音也並不響亮,下氣不接上氣的。

  當我們倒掉糧食,往回走的時候,迎面碰上丹尼亞爾。他微微瘸著腿,邁著堅強而均勻的步子在木板上走著,家平常一樣孤孤零零,一言不發。在我們走近時,丹尼亞爾向查密莉雅投過憂鬱而熾熱的一眼,查密莉雅卻彎下累壞了的腰,抻抻撩皺了的衣裙。丹尼亞爾每次望她,就象頭一次看到她似的,查密莉雅卻仍然不去理睬他。

  確實,已經成了慣例:查密莉雅要麼就嘲笑他,要麼就根本不去理睬他。這要看她的情緒而定。譬如,我們正在路上走著,她忽然靈機一動,對我喊道:「喂,快走!」於是一面吆喝著,把鞭子舉過頭頂,打馬飛奔。我跟著她。我們超在丹尼亞爾前頭,將他甩在久久不落的濃濃塵霧當中。雖然這是開玩笑,但並不是每個人都忍受得了這樣一招兒。可你瞧,丹尼亞爾看樣子就不生氣。我們從旁邊馳過,他卻帶著一種抑鬱而讚賞的神情,望著站在車上哈哈大笑的查密莉雅。我回頭一望,丹尼亞爾甚至造過塵土在望著她。在他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種善良的、原諒一切的神情,而我還猜度到裡面有一種癡心的、隱在深處的戀情。

  不論是查密莉雅的嘲笑,還是百分之百的冷淡,一次也沒有惹惱丹尼亞爾。他像是發下了誓願忍受一切。起初我很可憐他,有幾次我對查密莉雅說:

  「嫂子,你幹嗎老是取笑他,他是那樣一個老實人!」

  「去他的!」查密莉雅把手一揮,笑著說,「我這麼的,不過開開玩笑,對這個孤僻傢伙根本沒有別的意思!」

  後來我也嘲弄取笑起丹尼亞爾來,一點也不比查密莉雅客氣。他那奇怪的、直愣愣的目光,開始使我不安。當她將糧袋扛上肩膀時,他是怎樣瞧她啊!確也是的,在這人聲喧囂、擁擁擠擠、滿院子嘈雜聲裡,在慌張忙亂、喉嚨嘶啞的人們中間,查密莉難是多麼顯眼,瞧她動作多麼老練,多麼利落,步子多麼輕快,一切如人無人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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