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艾特瑪托夫 > 查密莉雅 | 上頁 下頁


  提起丹尼亞爾的祖先,他們準確地斷定了他是哪一支的。我們村裡就這樣出現了一個「新族人」——丹尼亞爾。

  於是生產隊長奧洛茲馬特把這位脊背微微向前彎、瘸左腿的高個子士兵,領到我們割草場上來了。他把軍大衣搭在肩上,急急忙忙地走著,盡力跟上奧洛茲馬特那四一溜小跑著的矮壯的小跳馬。至於隊長本人,和頎長的丹尼亞爾在一塊兒,他那小個兒,那活潑的姿態,真有點象一隻不安生的河鷸。孩子們甚至都笑了起來。

  丹尼亞爾受傷的腿還沒有痊癒,膝部還不能打彎兒,因此割草他不行,就把他派到我們孩子們這兒來,在割草機上工作。說實話,我們不太喜歡他。首先他那孤僻勁兒,就不合我們的意。丹尼亞爾很少說話,就是說話,也叫人感覺他這會兒在想些別的不相干的事,他有他的心思;而且叫你難以斷定,他是不是在看著你,雖然他那一雙深思還想的眼睛直對你臉上望著。

  「可憐的小夥子,看樣子,戰場上把他搞懵了,還一直沒有回過神來!」大家這樣議論他。

  但是有趣的是,丹尼亞爾儘管總是這樣在想心思,幹起話來卻又快又利落,從一旁看去還以為他是一個好交遊的開朗的人呢。也許是孤苦伶什的童年,教會了他掩藏自己的感情和心思,在他身上培養出一種內向的性格?可能是這樣的。

  丹尼亞爾的嘴角上帶著清晰的紋絲,兩片嘴唇總是緊閉著,眼神抑鬱、鎮定,只有兩道彎彎的、活潑的眉毛給他那副瘦削的、總是顯得疲倦的面孔增添一些生氣。有時候他會凝神傾聽,像是聽到一種別人聽不見的聲音,這時他眉飛色舞,眼裡燃燒著一種難以理解的喜悅。然後他不知為什麼事微笑好久,顯得十分高興。這一切我們都感到奇怪。況且還不止這個,他還有別的一些怪痹。傍晚,我們卸了馬,總是湊在窩棚旁邊,等著女廚師給我們煮飯,丹尼亞爾卻爬到守望台①上,在那兒坐到天黑。

  ①可以瞭望四周的一種高地,這一名稱是吉爾吉斯族人從遊牧戰爭時期保留下來的。

  「他在上面幹什麼呀?派他放哨還是怎的?」我們笑著說。

  有一次,我出於好奇心,也跟著丹尼亞爾爬上了守望台。這裡似乎沒什麼特別的。附近山腳下那一片籠罩在紫丁香般暮色中的草原,遼闊地擴展開去。黑沉沉、霧靄靄的大地,像是慢慢溶化在靜寂之中。

  丹尼亞爾對於我的到來甚至全沒注意;他抱膝坐著,用沉思然而明亮的目光望著前方。我於是又感覺他是在聚精會神地傾聽我所聽不見的一些聲音。有時他側耳靜聽,凝神屏息,睜大一雙眼睛。有一種東西在激蕩著他的心,我覺得,他馬上就要站起來,敞開自己的胸懷,不過不是對我敞開——他沒有理會我——而是對著一種巨大的、無邊無際的、我所看不見的東西。過一會兒我再望他,他卻完全變了;丹尼亞爾沮喪地、無精打采地坐著,就象工作以後在休息似的。

  我們農莊的割草場,分佈在庫爾庫列馬河灣的灘地上。庫爾庫列馬河在離我們不遠處沖出了峽谷,變成一條脫韁野馬似的、瘋狂的急流,奔馳在平川地上。割草時節,就是山洪暴發的時節。榜晚時分開始漲水,大水混濁而泡沫翻騰。半夜裡我在窩棚裡幾次被河水強烈的震盪聲驚醒。已經澄清下來的藍幽幽的夜空,借星星做眼睛窺探著窩棚,冷風陣陣襲來,大地睡熟了,只有咆哮的河水,好象正氣勢洶洶地朝我們奔來。雖然我們不是緊靠河邊,夜晚水聲卻令人感到那樣近,以至常常不由地浮起一種恐懼:萬一河水沖來,萬一把窩棚沖跑呢?我的夥伴們正睡著那樣香甜的、割草季節的好覺,我卻不能入睡,於是走出棚外。

  庫爾庫列馬河灣之夜美麗而又可怖。草地上這裡那裡呈現著被絆住的馬匹的黑影。馬兒飽餐了夜露浸潤的青草,這會兒,在半醒不醒地打著盹兒,間或噴一噴鼻子。就在一旁,庫爾庫列烏河水沖過水漉漉的、彎下了腰的柳叢,向河岸奔去,一路上滾動著石塊,發出暗啞的聲音。不肯片刻安靜的河流,使黑夜充滿了狂亂的、恐怖的聲音。驚心動魄。可怕極了。

  在這樣的夜裡,我經常想起丹尼亞爾。他平常睡在緊靠河邊的草垛裡。難道他不害怕?河水的聲音怎會震不壞他的耳朵?他能睡得著嗎?為什麼他要一個人在河邊過夜?他在這裡面能得到什麼樣的樂趣?怪人,超世派。這會兒他在哪兒?我四面望望,看不到一個人。河岸象兩條傾斜的山崗似地伸向遠方,夜色中露出群山的脊背。在那上游一帶,萬籟無聲,星光燦爛。

  似乎丹尼亞爾該在村裡結交一些朋友了。但是他依然孤零零的,仿佛友誼或仇敵,同情或嫉妒,這些觀念對他全都格格不久。要曉得,只有那種能夠替自己、也能替別人站出來說話的男子漢,才能在村裡出頭露面,他們有力量造福,有時也能為禍,他們能夠在喜宴上和喪宴上發令司儀,不亞于族長們——這樣的男子漢也受到女人們的青睞。

  如果一個人,就象丹尼亞爾一樣,凡事站在一邊,不參與村中事務,那末有些人就乾脆不覺得有他這個人,有些人就寬厚地說:

  「沒有人得他的好處,也沒有人得他的害處。就這麼活著,湊合著捱自己的歲月,就這麼的也好……」

  這樣的人,照例要成為嘲笑和憐憫的對象。我們這些總想表現得比自己年齡老大些的少年們,為了和真正的男子漢們步調取得一致,若不是當面,便是常常在我們之間取笑丹尼亞爾。我們甚至笑他自己在河裡洗他那件軍裝上衣。他洗過後,不等全幹就穿上,因為他只有這麼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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