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艾特瑪托夫 > 查密莉雅 | 上頁 下頁


  直到晚上,查密莉雅一直陰沉地皺緊眉頭,一句話也不同我講,也不象平常那樣有說有笑。當我把四輪大車趕到她跟前時,她為了不使我提起那件已被她隱忍在心中的可怕的惱人事,猛力將草權紮進草堆,一下子把草杈舉起在面前,遮住自己的臉。她把草杈猛力甩下,又立刻跑向另一堆。這一次裝車裝得很快。有一會兒我走到一旁,回頭一望,看到她拄著草杈柄,站了一兩分鐘,在想什麼事,然後,猛然醒悟過來,又拼命幹起活兒。

  當我們裝好最後一輛四輪大車時,查密莉雅像是忘記了世界上的一切,久久地望著落日。河那邊,在哈薩克草原的邊沿上,已經疲乏無力的割草時候的夕陽,象燒旺的烙餅爐的灶眼一樣發著紅光。它緩緩地向地平線外遊去,用霞光染紅天上柔軟的雲片,向淡紫色的草原投射著餘暉,草原上低窪的地方已經籠罩起淡淡的、藍灰色的暮雷。查密莉雅望著落日,流露出內心無比的喜悅,像是在她面前出現了一個童話世界。她的臉上放射著溫柔的光采,那半張開的嘴唇孩子般柔和地微笑著。這時查密莉雅像是回答我還沒有出口、但眼看要脫口而出的責備,轉過身來,用一種好象是我們一直在談話的語調說:

  「你別再去想他了,小兄弟,去他的!這還算個人?……」查密莉雅停了停,目送著正在下墜的半邊夕陽,籲一口氣,深沉地繼續說道:「象奧斯芒這樣的人,他們怎麼會懂得一個人的心情?這顆心誰也不懂得,……也許世界上沒有這樣的男人……」

  在我掉轉馬匹的當兒,查密莉雅已經跑到在我們一旁幹活兒的女人們那裡去了,並且傳來了她們爽朗的快活的談笑聲。真說不請她是怎麼囫事,也許她在眺望落日的時候,心情變開朗了,也許只不過因為活兒幹得很好,就這麼高興起來。我坐在四輪大車上的高高的草堆上,望著查密莉雅。她從頭上扯下白頭巾,寬寬地張開兩隻手臂,在暮靄沉沉的割掉了革的草場上追逐一個女友。她的衣襟在風中輕輕飄動。我的不快也馬上飛走了:不值得為奧斯芒的胡說八道花費心思!

  「嗨……咱,走啊!」我連甩幾鞭,催動了馬匹。

  那一天,我按隊長吩咐,在家等候爸爸,好把頭髮理一理,同時給薩特克寫封回信。當時我們有我們一套規矩:哥哥們來信寫的名字是爸爸的,村郵遞員卻把信交給媽媽,至於讀信和回信則是我的義務。我未開始讀,早就曉得薩特克寫些什麼。他所有的信都是一個模樣兒,就象羊群裡的羊羔一樣。薩特克永遠以「平安家書」幾個字開始,然後一成不變地寫道:「此信煩寄安居於繁榮昌盛的塔拉斯區的餘之闔家:至親至愛的父親昭日楚拜……」然後是我的母親,隨後是他的母親,再後依照嚴格的長幼順序寫著我們所有的人。此後一定要問候族長們以及近親的健康和平安;只是在最末尾,才象倉促想起似地附筆寫道:「並向余妻查密莉雅致意……」

  當然,在父親和母親都活著;村裡族長和近親還健在的時候,開頭便寫妻子,尤其指名給她寫信,是不恰當,甚至是有失體統的。不僅薩特克這樣認識,每一個自尊的男人都是這樣。況且這也沒什麼道理好講,當時村裡就興這樣,這不僅無可非議,而且我們簡直想都沒想過,再說當時也來不及想這些。要曉得,每一封來信,都是一件久所盼望的、令人振奮的大事。

  媽媽總要讓我把信反復談上好幾遍,然後深受感動地把信拿到龜裂的手裡,抓得死死的,好象摸著一隻鳥兒,怕它要飛走似的。最後她用僵硬的手指很費力地把信折成三角形。

  「唉,我的好孩子們,我們要象護身符一樣保存好你們的信,」她含著淚顫抖地說,「信裡還問,父親、母親、親人們怎麼樣呢,……我們又能往哪裡去,我們還不是在自己村裡……可你們怎麼樣?哪怕就寫一句話,說『我活著』,就行了,我們別的也不要……」

  媽媽還得對著信端詳好半天,然後把它收藏到一向放這些信件的皮包裡,再鎖進櫃裡。

  要是這時候查密莉雅在家,也把信給她看看。每次她把信拿到手裡,我發現她是多麼激動。她默讀著,貪婪地、急不可待地用眼睛掃過字裡行間。但是,越接近結尾,她的肩膀垂得越低,臉上的熱情漸漸地熄滅。她緊皺起那倔強的眉頭,不等讀完末後幾行,便把信還給媽媽,神情那麼冷淡,像是交還借用的一件東西。

  媽媽顯然照自己的心情去理解兒媳的心情,於是竭力勉勵她:

  「你這是怎麼啦?」她一面鎖著櫃子,一面說,「不高興高興,反倒難過起來了!還是就你一個人的丈夫在軍隊上?難過的不是你一個,大家都不好受,大家怎麼受,你就怎麼受。依你看,舍有人不想念、不掛心自己的丈夫?……掛心就掛心吧,可不要露出掛心的樣子,心裡要藏得住!」

  查密莉雅沒有講話。但是她那倔強的、憂鬱的目光似乎在說:「老人家,您什麼也不懂!」

  這一次薩特克的信也是從薩拉托夫來的。他住在那裡的野戰醫院裡。薩特克寫著,因為負傷,到秋天,靠上帝的恩典,就要回家了。關於這一點,他以前也告訴過我們,於是我們十分高興,因為很快就會見到他了。

  那一天我依然沒有睡在家裡,我駕起車來到打穀場上。平常我總在這裡過夜。我總把馬牽到苜蓿地裡,絆在那裡。主席不允許在苜蓿地裡放牲口,但是為了讓我的馬能夠駕得起載,我常常違犯這條禁令。我知道在低窪處有一塊地方很僻靜,況且在夜裡,誰也不會發覺。但是這一次,當我把馬卸下,把它們牽去的時候,卻已經有人在芷蓿地裡放了四匹馬。這使我很惱火。因為我是雙馬大車的主人,那我就有權利發火。我毫不加考慮,就打算把別人的馬給趕得遠遠的,好教訓教訓這個侵犯我的領地的不自愛的傢伙。但是我忽然認出了有兩匹馬是丹尼亞爾的,他就是白天隊長提到的那個人。我想到從明天起我就要和丹尼亞爾一塊兒往車站運糧食,就沒有驚動他的馬,仍舊回到打穀場上。

  丹尼亞爾原來在這裡。他剛結自己的大車輪子擦過油,這會兒正在緊車軸上的螺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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