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艾特瑪托夫 > 白輪船 | 上頁 下頁
三十六


  所以,當一身酒氣的謝大赫瑪特來到時,孩子很親熱地對他笑了。

  「哈!」謝大赫瑪特驚異地叫起來。「我聽說你病了。可是你根本沒病。你為什麼不到院子裡玩玩去?這樣可不行……」他倒在孩子的被窩上,一陣酒氣撲來,他的手上和衣服上還有一股新鮮的生肉氣味。他纏著孩子,又遠又吻。他腮上那又粗又硬的鬍子紮得孩子的臉生疼。

  「好啦,夠了,謝大赫瑪特叔叔,」孩子央求說。「爺爺在哪裡?你沒看到他嗎?」

  「你爺爺就在那裡,真的,」謝大赫瑪特的兩手在空中劃了一圈,叫人弄不清是什麼意思。「是我們……我們把木頭從水裡抱出來。就唱了點酒暖暖身子。這會兒他正在燒肉呢,真的。你快起來。穿好衣服,咱們一塊兒去。這怎麼行!這可不對頭。我們大家都在那裡,你卻一個人在這裡。」

  「爺爺不叫我起來,」孩子說。

  「算了吧,你爺爺沒這樣說。咱們瞧瞧去。這種事兒可不是天天有的。今天是大開葷。碗也泡在油裡,勺子也泡在油裡,嘴也泡在油裡!快起來!」

  他用酒後格外笨拙的手來給孩子穿衣服。

  「我自己穿,」孩子隱隱地感到一陣陣頭暈,想不叫他穿。

  但是喝了酒的謝大赫瑪特不聽這一套。他認為這是在做好事,因為他覺得不該把孩子一個人丟在家裡,今天又是這詳的日子:碗也泡在油裡,勺子也泡在油裡,嘴也抱在油裡……

  孩子搖搖晃晃地跟著謝大赫瑪特走出屋子。這一天山裡有風,多雲。雲塊在天上迅速移動著。孩子走下臺階的工夫,天氣就劇烈地變化了兩次,從陽光耀眼的晴天,一直變成暗沉沉的明天。孩子因此感到頭疼起來。一陣風吹來,將一股柴火的煙氣吹到他臉上。熏得眼睛非常難受。「大概今天又洗衣服了,」孩子心想。因為往常在大洗衣服的日子總是在院子裡生一堆火,支一口老大的黑鍋燒水供三家人使用。這口鍋一個人是拿不動的。別蓋伊姨媽和古莉查瑪兩個人才能抬得動。

  孩子很喜歡大洗衣服的日子。第一,在露天裡生火堆,就可以玩玩火,這在房子裡是辦不到的。第二,將洗好的衣服晾開來是非常有趣的。那一件件的衣服,掛在繩子上,有白的、藍的、紅的,點綴得院子裡非常好看。孩子還喜歡悄悄地走到掛在繩子上的衣服跟前,拿臉去蹭蹭濕乎乎的衣服。

  這一次,院子裡一件衣服也沒有。可是,鐵鍋底下的火燒得正旺,熱氣從燒滾的鐵鍋裡撲撲地直在外冒,鐵鍋裡裝滿了大塊大塊的肉。肉已經煮熟了:肉香和煙火氣直鑽入的鼻子,引得人饞涎欲滴。別蓋伊姨媽穿著紅色的新連衫裙、新皮靴,裹著披到肩頭的花頭巾,正在火邊彎著身子。用大湯勺在撇泡沫。莫蒙爺爺跪在她旁邊,在撥弄鍋底下的柴火。

  「瞧,你爺爺在那裡,」謝大赫瑪特對孩子說。「去吧。」

  他剛剛開始唱:

  我騎紅馬下了紅山,

  叫一聲穿紅衣老闆……

  只見手執斧頭、挽著袖子、剃光了頭的奧羅茲庫爾從棚子裡鑽了出來。

  「你跑到哪裡去啦?」他厲聲喝問謝大赫瑪特。「客人在這裡劈柴,」他朝正在劈柴的司機指了指,「你倒唱起歌來了。」

  「來了,馬上就好,」謝大赫瑪特一面說著,一面朝司機走去。「給我吧,老弟,我自己來.」

  這時孩子來到跪在火邊的爺爺跟前。他是從爺爺背後走過去的。

  「爺爺,」他叫道。

  爺爺沒有聽見。

  「爺爺,」孩子又叫了一聲,捅了捅爺爺的肩膀。

  老人家回過頭來,孩子簡直認不得他了。爺爺也喝得醉醺醺的。孩子真不記得他什麼時候看到爺爺喝過酒。要說有過這樣的事,那也只是在伊塞克湖畔一些老人的喪宴上,在喪宴上,所有的人,包括女人在內,都是要喝酒的。但是象這樣無緣無故地喝酒,爺爺還不曾有過。

  老人家向孩子投來一種疏遠、奇怪而粗野的目光。他的瞼熱辣辣的、紅紅的,當他認出外孫時,他的臉更紅了。滿瞼通紅通紅的,但馬上又變得煞白煞白的。爺爺慌忙站了起來。

  「你怎麼啦,嗯?」他將外孫摟到懷裡,低聲說。「你怎麼啦,嗯?你怎麼啦?」除了這句話,他什麼都說不出來,好象他失去了說話的能力。

  他的慌張不安,引起了外孫的慌張不安。

  「你病了嗎,爺爺?」孩子擔心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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