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艾特瑪托夫 > 白輪船 | 上頁 下頁
三十三


  鹿愛往這裡來,因為在這裡喝水很方便。奧羅茲庫爾、謝大赫瑪特和兩個來裝木料的人也正朝這裡走,他們是想看看怎樣能把汽車開得離木頭更近些,以便用纜繩把木頭從河裡抱上來。莫蒙爺爺低著頭畏畏縮編地跟在大家後面走著。他不知道,昨天鬧了一場之後,他該怎麼辦,拿出什麼樣子,做些什麼事情。奧羅茲庫爾准不准他幹活兒呢?會不會象昨天他想用馬去拖木頭的時候那樣,又把他趕回去呢?要是奧羅茲庫爾說:「你來這裡幹什麼?對你說過了嘛,你已經給開除了!」那又怎麼辦?要是奧羅茲庫爾當著大家的面臭駡他一頓,把他攆回家,那又怎麼辦?老人家顧慮重重地走著,就象去受刑一樣,不過還是走著。奶奶還跟在後面。她好象隨隨便便地走著,好象是去看熱鬧的。但實際上她是在押送老頭子。她攆著快腿莫蒙去同奧羅茲庫爾和解,攆著他前去做事,以求得奧羅茲庫爾的寬恕。

  奧羅茲庫爾神氣活現地大步走著,擺出一副當家人的派頭。他一面走,一面大聲地哼哼哈哈,威風十足地朝兩邊張望。雖然因為酒喝多了,他的頭還在疼,但他覺得出氣出得痛快。他一回頭,看到莫蒙爺爺跟在後面,就象一條被主人打了一頓、依然忠心耿耿的狗。「等著瞧吧,我叫你嘗的苦頭還在後頭呢。我現在睬都不睬你,只當沒有你這個人。你早晚還得跪倒在我的腳下!」奧羅茲庫爾想起昨天晚上他用腳踢老婆,踢她出門的時候,她在他腳下不要命地嚎叫的情形,不禁得意起來。「就這樣好!等我把這兩個裝木頭的人打發走了,我還要把他們父女弄到一起咬一場呢。這會兒她恨不得要把老頭子的眼睛挖出來。她簡直瘋了,象只母狼一樣,」奧羅茲庫爾同一個來人邊走邊談,在談話的間隙裡這樣想著。

  同他談話的人叫科克泰。這是一個黑黑的、粗壯的漢子,是湖濱地區一個集體農莊的會計。他跟奧羅茲庫爾已有多年的交情。十二年前料克泰自己造了一座房子。奧羅茲庫爾供應過木料。他將原木賤賣給他鋸板。後來他給大兒子娶媳婦,又給新婚夫妻造了房子。也是奧羅茲庫爾供應他木料。現在科克泰要將小兒子分出去,又需要木料造房子了。又是虧得老朋友奧羅茲庫爾答應幫忙。沒法子,過日子真難啊!一樣事做過了,就想,好啦,這下子可以安安生生地過下去了。誰知過著過著,又出現了新難題。現在不找奧羅茲庫爾這樣的人又不行了……

  「要是一切順利的話,不久就可以請你吃新屋酒了。到時候你來,咱們好好地喝幾杯,」科克泰對奧羅茲庫爾說。

  奧羅茲庫爾得意洋洋地習慣地抽著香煙,噴著煙圈:

  「謝謝了。有人相請,卻之不恭;無人相請,不能強求。只要你來叫,我一定到。我去你家作客已經不是頭一回了。不過,現在我在想:你是不是等到晚上,趁天黑把木料運出去?要緊的是,經過農場時不要被人發覺。要不然,萬一被截住……」

  「這話倒也不錯,」科克泰猶豫起來。「不過,到晚上,還得等很長時間。還是悄悄地走吧。我們這一路不是沒有檢查站嗎?……不過,萬一碰上民警或者別的什麼人……」

  「就是這話了!」奧羅茲庫爾嘟噥說。他因為胃裡發燒和頭疼,難過得皺著眉頭。「因為公事在路上跑上一百年,連條狗都碰不上;可是在這一百年當中運一趟木料,說不定就會出事。事情往往就是這樣……」

  他們都不做聲了,各人想著各人的事。奧羅茲庫爾想到昨天不得不把木頭丟在河裡,感到十分惱火。要不然的話,木頭是現成的,夜裡就可以裝上車,天濛濛亮就可以把汽車打發走了……唉,真倒黴,偏偏昨天出這種事!這都怪老渾蛋莫蒙,他竟敢造反,想跳出掌心、不取管了。好的,你就瞧著吧!別的事能饒你,這種事不會馬馬虎虎放過你的……

  鹿在對岸喝水,這時幾個人來到河邊。這些人真是怪物,那樣忙忙碌碌,吵吵嚷嚷。他們忙著自己的事情,忙著說話,竟沒有發現站在對面、只有一河之隔的鹿。

  三頭鹿站在朝露未予的紅紅的河灘林的樹棵子中,站在齊踝骨深的岸邊淺水裡,腳下是潔淨的砂礫。鹿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著水,不慌也不忙,喝喝停停。水是冰冷的。鹿一面喝水,一面曬太陽。太陽曬得身上越來越暖和,越來越舒服。一路上從枝頭落在背上的很多露水慢慢於了。三頭鹿的背上都留著淡淡的水氣。這是一個非常寧靜、非常愜意的早晨。

  幾個人一直沒有發現鹿。一個人回去開汽車,其餘的人還站在河邊。三頭鹿不時地擺動著耳朵,仔細傾聽著偶爾傳來的人聲。當帶拖車的汽車在對岸出現時,三頭鹿不禁一怔,渾身抖了一下。汽車轟隆哐啷地開了過來。三頭鹿動了一下,打算走開。但是汽車忽然停了下來,不再轟隆哐啷地響了。鹿遲疑了一下,後來還是小心翼翼地離開了:因為對岸人們說話的聲音太大,而且動作太緊張了。

  鹿順著矮矮的河灘林中的小路慢慢走去,鹿的背和角不時地從樹棵子裡露了出來。這邊的人還是沒有發現它們。直到鹿穿過山洪沖出的開闊的幹沙灘時,人們才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它們。在淡紫色的沙灘上,在明亮的陽光照耀下,三頭鹿分外顯眼。幾個人全都呆住了,全都張大了嘴巴,各人保持著各人的姿態。

  「看,看,那是什麼!」謝大赫瑪特第一個叫了起來。「梅花鹿!咱們這地方哪裡來的鹿?」

  「你叫什麼,有什麼好嚷的?這哪裡是梅花鹿,這是馬鹿。我們昨天就看到的,」奧羅茲庫爾大大咧咧地說。「哪裡來的鹿?不用說,是外面來的唄。」

  「乖乖,乖乖,好極了!」粗壯的科克泰高興地喊。他由於興奮,解開了勒得喉嚨難受的襯衣領子。「一身好膘,」他興奮地說,「吃得真肥……」

  「那頭母鹿多肥!瞧,它走路的樣子,」司機瞪大了眼睛,接他的話頭說。「真的,就象一匹兩歲的母馬。我還是頭一回看見呢。」

  「那公鹿有多棒!瞧,好大的角!它怎麼能頂得動啊?!而且一點也不怕人。奧羅茲庫爾,這鹿是從哪裡來的呢?」科克泰追問說。他那小小的豬眼睛忽閃忽閃的,露出貪婪的神色。

  「不用說,是保護區跑來的,」奧羅茲庫爾帶著當家人的氣派、大模大樣地回答說。「是從那邊翻山過來的。為什麼不怕人?從來沒受過驚嚇,所以就不怕人。」

  「嘿,這會兒有枝獵槍就好了!」謝大赫瑪特突然隨口說。「能搞到幾百公斤鹿肉,不是嗎?」

  一直畏畏縮縮地站在一邊的莫蒙忍不住了。

  「謝大赫瑪特,你不要亂說。鹿是不准許打的,」他小聲說。

  奧羅茲庫爾用陰沉的目光朝老人家斜瞟了一眼。「你還敢在我這裡多嘴!」他恨恨地想。他想狠狠地臭駡他一頓,可是他忍住了。畢竟有外人在場。

  「用不著來教訓人,」他看也不看莫蒙,惱火地說。「在養鹿的地方,鹿是不准打的。我們這地方不是養鹿的。我們用不著管這一套。明白嗎?」他咄咄逼人地望著張皇失措的莫蒙。

  「明白,」莫蒙順從地回答說。說完,就低下頭,走到一旁。

  這時,奶奶又一次偷偷地拉了拉他的袖子。

  「你能不能不做聲?」她小聲責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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