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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七

  一大早,孩子被一隻手撫摩醒了。爺爺的手很涼,他剛從外面來。孩子不由得瑟縮起來。

  「躺著,躺著,」爺爺呵熱了手,摸了摸他的額頭,然後又把手掌放到他的胸口,放到肚子上。「你大概是生病了,」爺爺擔心地說。「你身上滾燙的。可是我還在想:他怎麼還躺著呀?該上學了啊。」

  「我馬上就起來,馬上就去,」孩子抬起頭來,只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旋轉起來,耳朵裡嗡嗡價響。

  「快別起來。」爺爺把他掙到枕頭上。「你生病,誰會送你去上學?來,把舌頭伸出來看看。」

  孩子還是要起來去上學:

  「老師要罵的。她最不喜歡有誰缺課……」

  「不會罵的。我去對她說說。快,把舌頭伸出來。」

  爺爺仔細看了看孩子的舌頭和喉嚨。接了老半天脈搏。爺爺那幹粗活磨得又姐又硬的手指,十分神妙地在孩子滾燙、汗膩的手上探索起心的搏動。老人家心裡有了數,於是寬慰地說:

  「謝天謝地。還算好,有點兒傷風。你是著了涼。今天你就躺在被窩裡好啦,睡覺前我用溫熱的羊尾巴油給你擦擦腳心和胸口。出一身透汗,興許明天早上就能起床,又象匹小野驢一樣了。」

  莫蒙想起昨天的事,想到還可能發生的事,臉色就陰沉下來,坐到外孫被窩裡,歎了一口氣,沉思起來。「隨它去吧!」他又歎了一口氣小聲說。

  「你這是什麼時候病的?你怎麼不說呢?」他對孩子說。「昨天晚上病的,是不是?」

  「是昨天傍晚。我當時看到河對面有鹿,就跑回來告訴你。後來就覺得冷起來。」

  老人家不知為什麼用一種負疚的語調說:

  「噢,是這樣……你躺著吧,我出去一下。」

  他起身要走,但是孩子叫住了他:

  「爺爺,那就是你說的長角鹿媽媽,是嗎?那一頭白的,象牛奶一樣自,那眼睛看起人來,就象人的眼睛一樣……」

  「你這傻孩子,」莫蒙老漢很不自然地笑了笑。「好吧,就算象你說的那樣。也許,那就是它,」他低聲說。「也許那就是仙鹿媽媽,誰又說得准呢?……可是,我想……」

  爺爺的話沒有說完。門口出現了奶奶。她匆匆忙忙從外面趕來,她已經探得了一些情況。

  「快去,老頭子,到那裡去,」奶奶一進門就說。莫蒙爺爺一聽這話就垂下了頭,顯出一副可憐、喪氣的樣子。「他們在那裡想用汽車把木頭從河裡拖出來,」奶奶說。「你趕快去,叫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噢哈,天啊,牛奶還沒有燒呢!」奶奶忽然想了起來,便去生火、拿碗碟。

  爺爺皺起了眉頭。他想反駁,想說點什麼。可是奶奶不讓他開口。

  「去吧,你呀,還愣著幹什麼?」奶奶火了。「你還強什麼?咱們沒什麼好強的,你呀,真夠我受的。你有什麼本錢眼人家項?你看看,來找奧羅茲庫爾的都是一些什麼樣的人?他們的汽車又是什麼樣子的?就是裝十根大木頭在山裡開也沒事兒。奧羅茲庫爾睬都不睬咱們。不管我怎麼勸,怎麼求他,都沒有用。他不叫你女兒進門。你那不生不養的女兒還呆在謝大赫瑪特家裡。眼睛都哭腫了。她在罵你,怪你沒有腦筋……」

  「好啦,夠了,」爺爺聽不下去了,一面向門口走去,一面說:「給他喝些熱牛奶,這孩子是病了。」

  「給他喝,我會給他喝熱牛奶的,去吧,去吧,行行好吧。」她送走了爺爺之後,還在嘟噥:「他是中了什麼邪了?從來沒有頂撞過誰,平時低聲下氣,見人矮一等,誰知一下子會這樣!還敢騎奧羅茲庫爾的馬,騎上就跑。這都是因為你,」她惡狠狠地朝孩子瞪了一眼。「值得為這樣一個孩子去闖禍……」

  過了一會兒,她端來一碗浮著一層滾燙的黃油的熱牛奶。牛奶燙嘴。可是奶奶硬是要逼著他喝:

  「快喝,趁熱喝,別怕。喝熱的才能治好傷風。」

  孩子燙得眼淚都流了出來。於是奶奶一下子心軟了:

  「好吧,就涼一涼,稍微涼一涼好啦……真倒黴,偏偏在這種時候生病!」她歎了一口氣。

  孩子早就憋不住要撒尿了。他爬了起來,只覺得渾身軟綿綿、暈乎乎的,一點力氣都沒有。好在奶奶猜到了。

  「等一等,我來給你拿尿盆。」

  孩子不好意思地轉過身去,將尿撒到尿盆裡,他覺得奇怪:尿那樣黃,那樣熱。

  他感到輕快多了。頭也不那麼疼了。

  孩子安靜地躺在被窩裡,他很感激奶奶的照料,並且心裡在想,明天早晨病一定會好的,而且一定要去上學。他還在想,他到學校裡怎樣來講他們森林裡來的三頭鹿,他要講講,那頭雪白的母鹿就是長角鹿媽媽,它身邊那一頭小鹿,已經很大很結實了,還有一頭強壯的、角特別粗的褐色公鹿,公鹿十分成武,有它保護著長角鹿媽媽和小鹿,是不怕狼的。他想,他還要告訴大家,要是鹿留在他們這裡,不往別處去了,那樣的話,長角鹿媽媽不久就會給奧羅茲庫爾姨父和別蓋伊姨媽送一隻神奇的搖籃來的。

  清晨,三頭鹿下山來喝水。當短暫的秋日的太陽在山脊上露出半邊臉的時候,三頭鹿便從上面的林子裡走了出來。太陽越升越高,山下越來越明亮,越來越暖和。森林沉睡了一夜之後,又醒來了,又顯得絢麗多彩,一派生氣。

  三頭鹿不慌不忙地在樹叢中走著,時而在林中空地上曬曬太陽,時而扯幾口樹枝上帶露水的樹葉。三頭鹿還是按原來的次序在前走:前面是大角的公鹿,中間是小鹿,最後是腹部下墜的母鹿,也就是長角鹿媽媽。鹿所走的路,正是昨天奧羅茲庫爾和莫蒙爺爺往河邊拖那根惹禍的木頭的路。拖水頭的痕跡還留在黑色的山土上,就象剛剛犁出、還到處是破碎的革土塊的犁溝。這條路正是通向灘上的,卡在河底石頭裡的那根松木還留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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