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艾特瑪托夫 > 白輪船 | 上頁 下頁
三十


  「不要緊。天好象轉晴啦,」老人家嘴裡咕噥著說。「真是怪事。一下子就變成那樣。還算運氣,幸好沒有出事……」

  他們走進牲畜棚。這裡面有莫蒙養的五隻羊。老人家摸到掛在位子上的燈,點著了。羊在角落裡張望著,咩咩地叫了起來。

  「你拿著,給我照著亮,」老人家一面對孩子說,一面將燈遞給他。咱們來把黑羊宰了。那麼多客人嘛。等他們起身,咱們的羊肉就燒好了。」

  孩子端著燈給爺爺照亮。風在牆縫裡噓噓地叫,外面還又冷又昏暗。老人家先在門口撒了一捆乾淨的乾草。將黑羊拉到這上面,在把羊放倒和捆羊腿之前,他沉思了一下,蹲了下來。

  「把燈放下。你也蹲下來,」他對孩子說。

  老人家將兩隻手掌放在胸前,嘟噥起來:

  「我們偉大的祖先,長角鹿媽媽啊!我拿黑羊給你上供來了。多虧你在危難時候搭救了咱們的孩子們。多虧你用雪白的奶水養活了我們的祖先,感謝你那善良的心腸、慈悲的眼睛。在翻山的時候,在河水暴漲的時候,在山路溜滑的時候,你都要保佑我們。我們活在人世上,你要永生永世保佑我們,我們都是你的孩子啊。阿門!」

  他按照祈禱的儀式,展開雙掌,從額頭撫面而下,直到下巴。孩子也照著做了。然後爺爺把羊放倒在地,將羊腿捆好。他從刀鞘裡拔出一把古老的亞洲式尖刀。

  孩子用燈給他照著。

  天氣終於好轉。太陽已經有兩三次怯生生地從疾馳的雲塊間隙裡露出臉來。四處都是昨夜暴風雪遺留的痕跡:大大小小的雪堆、紛亂的樹棵子、被雪壓得彎成弧形的小樹、吹倒的老樹。

  河那邊的森林一聲不響,靜靜的,有點兒鬱鬱不樂的樣子。河面也好象低了下去,兩岸堆起了雪,顯得更陡了。河水響聲小些了。

  太陽還是役有定下心來——一會兒露出臉來,一會兒又鑽了進去。

  但是,孩子心裡一點也不發愁,一點也不驚慌了。昨夜的驚惶不安已經過去,暴風雪已經過去,積雪並不礙他的事——雪地裡還更好玩些呢。他到處跑來跑去,雪團從腳下紛紛飛起。使他感到高興的是,屋子裡一屋的人,小夥子們都睡好了,在高聲地說笑,在狠吞虎咽地吃著為他們燒好的羊肉。

  這時候,太陽也漸漸定下心來。越來越明淨了,每次露面的時間也越來越長些了。烏雲慢慢消散。甚至都暖和起來了。下得過早的雪開始迅速地融化,特別是在大路和小道上。

  不錯,當司機和裝車的小夥子們準備動身的時候,孩子心裡是著急了。大家一齊來到院子裡,跟護林所的主人們道別,感謝主人盛情相待。莫蒙爺爺和謝大赫瑪特騎著馬去送他們。爺爺馬上還馱了一捆柴,謝大赫瑪特就帶著一隻大鉛桶,準備燒熱水澆開凍住的馬達。

  大家都離了院子。

  「爺爺,我也去,帶我去吧,」孩子向爺爺跑去。

  「你沒看到嗎,我帶著柴,謝大赫瑪特帶著桶。沒人能帶你。你到那裡去幹什麼?走雪地,你走不動。」

  孩子不高興了。氣嘟嘟的。於是庫魯別克便來帶他。

  「踉我們一起走吧,」他一面說,一面拉住孩子的手。「回來你就可以跟爺爺一塊兒騎馬了。」

  他們走向三岔路口——就是從阿爾查割草場下來的那條路的路口。地上的雪還是很厚。要跟上這些強壯的小夥子,不是那麼簡單的。孩子漸漸走不動了。

  「來吧,讓我來背你走,」庫魯別克說。他十分熟練地抓住他的胳膊,又十分熟練地將他甩到自己的背上。動作那樣熟練,就好象天天背他似的。

  「庫魯別克,你背小孩子倒是有兩下子,」跟他走在一起的一個司機說。

  「我背弟弟妹妹已經背了一輩子了,」庫魯別克自己吹噓說。「我是老大,我下面還有五個弟弟妹妹,媽媽在地裡幹活兒,爸爸也不在家。現在我的妹妹們都有孩子了。我從部隊回來時是單身漢,一時還沒有出來工作。我的大妹妹就說:『到我們家來吧,就住在我家,你帶孩子挺有本事的。』我對她說:『算了吧,我才不去呢!我現在要抱抱自己的孩子了。』……」

  他們就這樣一面閒扯,一面走著。孩子趴在庫魯別克結實的背上,覺得非常舒服,非常安穩。

  「我要是有這樣一個哥哥就好了!」他幻想起來。「那我就誰也不怕了。奧羅茲庫爾要是膽敢再罵爺爺或者碰一碰誰,只要庫魯別克多少用點勁兒瞪他一眼,他馬上就老實了。」

  昨天夜裡扔下的汽車,就在岔路口往上大約兩公里的地方。車上堆滿了雪,很象冬天田野裡的草垛。看那樣子,誰也休想挪動它們。

  但是,瞧,火堆生起來了。水燒熱了。小夥子們搖起了搖把,馬達活了,打起了噴嚏,轉動起來。接下去,事情就好辦了。底下每一輛汽車都是用纜繩拖著發動的。每一輛已經發動起來、已經燒熱了的汽車,都依次地拖動它後面的一輛。

  所有的車子都發動起來之後,他們就用兩輛汽車來拖昨夜翻進溝裡的那一輛。所有在場的人都幫著把車子往路上推。孩子也湊在邊上,也在幫著推。他一直在擔心有人會說:「你幹什麼在這裡礙手絆腳的?去吧,走遠點兒!」可是沒有人說這話,沒有人攆他。也許是因為庫魯別克答應讓他幫忙的。庫魯別克在這裡可是最了不起的,大家都很尊重他。

  司機們再一次道別。汽車開動了。起先很慢,後來就快起來。汽車排成長長的一隊,在覆蓋著積雪的群山之間迤邐前進著。長角鹿媽媽的孩子們的孩子走了。他們都不知道,在孩子的想像中,隱身的長角鹿媽媽正在前面為他們開路。它跨著又大又快的步子在車隊前面飛奔著。在艱險的道路上,它一直保佑著他們,為他們驅除危難和災禍。吉爾吉斯人在多少世紀的遊牧生活中受盡了山崩、雪崩、雪暴、大霧和其他災禍之害,現在有長角鹿媽媽保佑,他們就可以躲過這些災禍了。莫蒙爺爺黎明前用黑羊給長角鹿媽媽上供時,向它祈求的不就是這些嗎?

  他們走了。孩子也跟他們一起去了。心跟去了。他跟庫魯別克一塊兒坐在駕駛室裡。他說:「庫魯別克叔叔,長角鹿媽媽在咱們前面的路上跑著哩。」「可是真的?」「真的。一點不假。瞧,那就是!」

  「喂,你在想些什麼?站在那裡幹什麼?」莫蒙爺爺使他清醒過來。「上來,該回家了。」他在馬上彎下身子,把外孫抱上了馬。「你給吧?」老人家說著,用皮襖的大襟將外孫捂緊些。

  那時候,孩子還沒有上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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