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艾特瑪托夫 > 白輪船 | 上頁 下頁
二十九


  小夥子們對爺爺講了他們去阿爾查山地草場的情形。那裡堆著三大堆山草。他們將三堆革同時往車上裝。每輛車都裝得高高的,比房子還高,等裝好了,人得順著繩子下來。就這樣裝了一輛又一輛。駕駛室都看不見了,只露著擋風玻璃、車頭和車輪。既然來了,就想全部裝走,免得再來第二趟。他們知道,要是有草剩下,那就要等明年了。他們裝得很順手。誰的車裝好了,就把車開到一旁,再去幫著裝別的車子。幾乎把所有的乾草都裝上了,剩下的至多有兩車。大家歇一下,抽支煙,商量好誰在前誰在後,就一起成一路縱隊出發。車子開得很小心,幾乎是摸索著下山。乾草並不是重載,但是車子走起來很不靈便,甚至很危險,特別是在路窄的地方和急轉彎的地方。

  他們開車前進著,卻沒有想到,等在他們前面的是什麼。

  他們的車子從阿爾查高地下來,就進了一條長長的峽谷,來到峽谷出口處,已經快到黃昏時候,暴風在這裡迎接了他們,大雪的猛地撲來。

  「來勢那麼兇猛,頓時嚇得我們滿背冷殲,」庫魯別克說。「霎時間天昏地暗,風刮得連方向盤都抓不住。真怕把汽車吹翻。再說,路又是那樣的路,連白天走起來都很危險……」

  孩子屏氣息聲、一動不動地聽著,兩隻亮閃閃的眼睛直盯著庫魯別克。他正講著的風和雪還在窗外瘋狂地呼嘯著,風還是那樣狂,雪還是那樣猛。很多司機和裝車的小夥子連衣服和靴子都沒有脫,就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睡著了。他們所經歷過的一切,現在正由這個大腦袋、大耳朵、細脖子的孩子重新經歷著。

  過了幾分鐘,路就看不見了。汽車就象被人牽著走的瞎子一樣,一輛跟著一輛往前走,司機還不停地披著喇叭,免得車子離開隊伍,岔到一邊去。雪下得很密,就象前面有一堵牆,車燈的光一點也透不過去,雨刮已經來不及掃清玻璃上落的雪。只好將頭探到駕駛室外來開車。這樣開車簡直是活受罪。雪還是不停地下著……輪子開始打滑了。車隊在一處很陡的上坡前停住了。馬達拼命地吼叫,但車子一步也挪不動……大家跳出駕駛室,互相召喚著從一輛車子跑到另一輛車子,一齊集合在車隊的前頭。怎麼辦?生火堆是不可能的。在駕駛室裡呆著,那就是說,要把剩下的汽油燒完,現有的汽油已經不多,用來開回農場本來已經夠勉強的了。要是坐在駕駛室裡不開暖氣,簡直就能凍死。小夥子們慌了神。萬能的技術裝備不管用了:怎麼辦哪有人提議把車上的草卸下來,大家一齊鑽到草裡去。可是很清楚,只要將車上的繩子一解,你連眼睛都來不及眨一下,大風就會把乾草吹跑,連一捆草都剩不下。這時車旁的雪越積越厚,車輪旁邊已經積起雪堆。小夥子們完全慌了手腳,狂風吹得他們渾身冰冷。

  「老大爺,我當時忽然想了起來,」庫魯別克忽然對莫蒙爺爺說道。「我們去阿爾查的時候,路上見到這個布古族小兄弟的,就是他,」他指了指孩子,又親熱地摸了摸他的頭。「他在路邊跑。我停下車子。是的,我們打招呼的。還談了一陣子。是嗎?你幹什麼還不睡?」

  孩子笑著點了點頭。可是有誰能知道,因為高興和驕傲,他的心跳得多麼厲害、多麼響啊!是庫魯別克在說他哩。庫魯別克可是這些小夥子當中最強壯、最勇敢和最漂亮的一個。但願能成為這樣的小夥子!

  爺爺也一面往火裡添柴,一面誇獎他:

  「我家這孩子就是這樣。喜歡聽人說話。看,耳朵伸得多長!」

  「我那時候怎麼會想起他,我自己真也不知道!」庫魯別克繼續說下去。「我就對大家說,差不多是對大家喊的,因為風聲壓倒了人聲。我說:『咱們快到護林所去。要不然咱們會死在這裡的。』小夥子們沖著我的瞼喊:『怎麼去?步行是走不去的。也不能把汽車丟下。』我對他們說:『咱們來把汽車推上山,往後就是一路下坡了。咱們只要到了聖塔什谷地,就可以步行到看林子的人那裡去,那就不遠了。』大家都明白了。就說:『來吧,你來指揮吧。』既然這樣,那我就來指揮……先從打頭的汽車開始:『奧斯莫納雷,開車!』我們所有的人都拿肩膀去頂汽車。好,動了!開頭好象挺順利。後來就沒有勁了。可是又不能後退。我們都覺得,好象推的不是一部汽車,而是一座大山。車子裝得實在不少,簡直是一座裝了輪子的大草垛!我只知道拼命地喊;『加油!加油!加油!』但是自己都聽不到自己的聲音。又是風,又是雪,什麼都看不見。汽車象個活物一樣,嗚嗚地叫著,哭著,拼死拼活地爬上了坡。我們也都上來了。心好象要炸開、要裂成碎片似的。腦袋裡轟轟價響……」

  「哎呀呀!」莫蒙爺爺難受地說。「你們竟會遇上這樣的事!不用說,一定是長角鹿媽媽親自保佑了你們,保佑了自己的孩子們。它搭救了你們。不然的話,誰知道會怎樣……聽見沒有?外面還呼呼地叫,風雪還猛著哩……」

  孩子的眼睛簡直睜不開了。他強使自己不睡,但眼皮一再地粘到一起。孩子因為在半睡半醒狀態中斷斷續續地聽著爺爺和庫魯別克說話,就將聽到的真事同想像的情景混到一起了。他仿佛覺得,他也在那裡,也在這些進山遇上大風雪的年輕小夥子中間。在他眼前是一條很陡的上山的路,這座山已經白茫茫的,滿山是雪。風雪吹在臉上,象刀割一樣。眼睛象被針紮一樣。他們推著一輛象房子一般大的裝了乾草的汽車向上爬。他們在路上慢慢地、慢慢地移動著。汽車已經走不動了,撐不住了,向後退了。十分可怕。一片漆黑。風冷得刺骨。孩子嚇得瑟縮發抖,擔心汽車倒撞下來把他們壓死。但是這時,不知從哪裡來了長角鹿媽媽。它用角頂住汽車,幫他們向上推。孩子就喊:「加油,加油,加油!」汽車就動了起來。他們爬上山頂,汽車就自己朝下開了。他們又推第二輛,然後又推第三輛,這樣推上許多輛汽車。每一次都是長角鹿媽媽幫他們推的。可是誰也看不到它。誰也不知道它跟他們在一起。孩子可是看到的,知道的。他每一次都看到,每當支持不住的時候,每當沒有了力氣,情況十分危急的時候,長角鹿媽媽就要跑來,用角幫他們將汽車推上去。孩子每次都給大家打氣:「加油,加油,加油!」而且他總是跟庫魯別克在一起。後來,庫魯別克對他說;「開車!」孩子就坐進駕駛室。汽車抖動了,轟隆轟隆響了。方向盤在手裡自由自在地自己轉動起來,就跟他很小的時候當汽車玩的桶箍一樣。孩子覺得好不丟臉:他這方向盤竟是這種樣子,眼玩具一樣的。忽然車子一歪,向一邊倒去。轟隆一聲倒下,摔得粉碎。孩子大聲哭了起來。他非常羞愧。真不好意思見庫魯別充。

  「你怎麼啦?你怎麼啦,嗯?」庫魯別克把他叫醒。

  孩子睜開眼睛。知道這原來是一場夢,他覺得十分高興。庫魯別克用手將他抱了起來,抱得緊緊的。

  「做夢啦?嚇壞了吧?嘿,還要逞英雄呢!」他用又硬又幹的嘴唇親了親孩子。「好啦,我讓你睡覺吧,該睡啦。」

  他將孩子放在地氈上,夾在已經睡著的司機中間,自己也挨著躺下來,將他拉到眼前,讓他靠著自己,蓋上水兵制服。

  天濛濛亮,爺爺就把地喚醒。

  「醒醒吧,」爺爺小聲說。「穿暖和點。起來。幫我做點兒事。」

  模模糊糊的晨曦剛剛透進窗來。屋子裡的人都還橫七豎八地睡著。

  「來,穿上氈靴,」莫蒙爺爺說。

  爺爺身上散發著新鮮的乾草氣味。就是說,他已經給馬上過料了。孩子穿好氈靴,就跟爺爺一起來到院子裡。雪落得很厚。但是風息了。只不過間或地刮起一陣輕風,將地上的雪粉旋了起來。

  「好冷啊!」孩子打起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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